待三娘一走,房中登时安静下来。云未杳情知理亏,却一时拉不下脸来,只是垂泪。湛若水本有一肚皮的气,只见得云未杳落泪,便自心疼,怒气也消了许多,叹了口气,扶过她道:“你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云未杳便再也止不住,登时恸哭失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湛若水便知她依旧为弘少均忧心,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轻轻抱着她,暗自叹着气。
云未杳这厢伤心,只她们离去之后,苏灵儿也恸哭了一场。她果然是得了京中的消息,也比湛若水、华棣更早知晓弘逢龙谋反事败。她深知自己是弘逢龙座下第一得力之人,又为他杀人无数,将来清算,必难逃一死,早就是灰心丧气了,是以才会约见云未杳。至于为何想见她,便是苏灵儿自己,也想不明白,大约是想看看,同样是被弘逢龙看重,云未杳的下场如何罢。
大哭之后,苏灵儿出了好大一身汗,谷雨忙命人抬来一桶热水让她沐浴。她本有爱洁之癖,便是被软禁,也是改换不了。
苏灵儿愁绪万千,斥下一众婢子,又出了许久的神,才叹口气缓缓摘下压在头上沉甸甸的饰物:一支金钗、再一支金钗、一朵珠花、再一朵珠花……华光褪尽,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眉稍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
毕竟是老了!苏灵儿苦笑。走向桶边,将一件件衣物褪去,烛影摇曳,热气氛氲,暖暖的气息愈发浓厚,光洁美妙的胴体在烛光下映照出炫目的光彩。
自古青春易逝,韶华难留,多少女子忧苦红颜损折,偏她素来不是顾影自怜之人,只道:我以聪明自许,偏却困顿红尘,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呢?我所有者,不过此身,无奈这红颜也被流年照收了去。再过些年,我也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如此想来,此身亦如钱财外物,亦不为我所有。我这一生,挣的是什么?又争的是什么?
当身体完全放松之后,那些被刻意忘却的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她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上官哥哥!”夏日的午后,总是沉闷无聊,趁着先生打盹的空隙,一个小女孩子爬上书窗,乌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转转,轻声叫着正在读书的上官清。
“灵儿?”上官清道:“快下去,爬这许高,很是危险!”
苏灵儿不为所动,依然说着什么,可惜隔远了上官清听不到,急得压着嗓子道:“你说大声点!”
“我爹说,要把我许配给你作娘子!”苏灵儿陡地放大声音,惊醒了先生与其他学童,但听得“嗡”的一声,有人窃窃私语:“谁要做谁的娘子?”
“是谁在外面?”先生喝问。
“扑”的一声,她跌落在厚厚的草甸上,待先生去时,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是的,如果没有后来的灭门之祸,依照四族的旧例,她,苏灵儿,会成为上官清的妻子。
苏灵儿长叹一口气,深深地将自己没入桶中,淹没了她的泪,她的过往。正自伤心时,苏灵儿陡然听得耳边一阵“咯咯”怪笑,声音沙哑难听,惊得她立时便睁开了眼。
却说苏灵儿被那怪笑声惊起之后,便放眼去看,这一看直骇得她惊出一身冷汗。原来眼前竟有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那怪物眼鼻皆被剜去,满脸尽是疤痕,正嗅着气味往她身边凑,正是被她做了人彘,扔在后园自生自灭的“辟邪”卢昭。
苏灵儿早忘了后园的“辟邪”,如今陡然见到,竟被吓得失声尖叫,忙唤小满,蓦地记起小满并不在身边,只不断呼喊谷雨与合儿。岂料叫了半晌,外面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苏灵儿气恨不已,只得自寻出路,哪想双腿发软,竟无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辟邪”凑近。“辟邪”与苏灵儿脸挨着脸,鼻子上的两个孔洞微微翕动,从她的脸上一径闻到颈间,又从颈间闻到脸上。
蓦地,“辟邪”张开了口,露出森森的白牙,狠狠向她脸上咬去。苏灵儿浑身无力,躲也躲不开,只拼了一身的力气往后仰,“辟邪”没有咬住她的脸,却落在了颈间。苏灵儿便觉一阵剧痛,竟被“辟邪”生生撕下一块肉来。“辟邪”胡乱嚼了几口,便自吞下,喉咙又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直教人毛骨悚然。“辟邪”咬罢一口,又咬一口,苏灵儿的颈颔间直是伤痕累累。鲜血流下,浸在桶中,房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之气。
苏灵儿一颗心绝望到了谷底,只道将命丧“辟邪”之手,不想便在此时,听得房门“砰砰”两声巨响,两个人影便飞了进来,落在她的身边,正是谷雨与合儿。谷雨胸口插了一柄匕首,正扶着桶沿强撑着起身,断断续续道:“姑……娘,是霜……降!阿芒与……夏至她们,都……被她……杀了。暗卫……暗卫也……”“死了”二字未及出口,霜降竟自去了,眼睛却没有闭。
苏灵儿闭目不语。在悬玉使女中,除却清明,她最信得过的便是谷雨与小满,如今谷雨横死在眼前,怎不教她痛心?便在此时,她听得门外一阵“哈哈”狂笑,正是霜降。合儿惊恐地盯着门外,颤着声音道:“姑娘,她……她来了!”
“霜降儿!”饶是被制,苏灵儿的气势依然不减半点,只冷冷道:“你如今出息了!”
霜降带着数名弄氏族仆缓缓踱了进来,只娇声笑道:“我如今投在弄氏门下,不叫霜降了。少主赐我弄姓,叫弄海月。”
原来那夜封五救了霜降之后,她便趁夜逃走。夜中忙乱,她慌不择路,竟撞见了偷入蜀中寻云未杳复仇的弄氏族人。
那弄氏被弘逢龙圈禁在岭南,始终是不甘心,多番暗中遣派门人偷入蜀中,却又因着苏灵儿与悬玉使女的缘故,上不了阆山,更有几次险险落入悬玉使女手中。
霜降落魄,落入弄氏手中,弄氏直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当下便要取她性命,只霜降当即讨饶,道明了因由,并再三保证必为弄氏对付弘逢龙与苏灵儿。
弄氏称霸一方,无奈进了中原,始终争不过地头蛇悬玉使女,如今悬玉使女内讧,正是求之不得,且霜降又说了许多悬玉使女的秘密,虽复半信半疑,还是将她带回了岭南审问。
霜降虽恐惧弄氏,无奈她叛出悬玉使女,中原早没了她立锥之地,是以弄氏带她回岭南,竟是求之不得。
因着霜降悬玉使女的身份,弄氏族人不敢怠慢,径将她交给了弄月竹。弄月竹深恨弘逢龙,霜降便着意又说了许多弘逢龙秘事,竟入了弄月竹的眼。
霜降本极伶俐,没有费多少工夫便打探出弄月竹与弘逢龙结仇始末,也知道她钟情于湛若水,越发曲意承欢,加油添醋说了许多湛若水与苏灵儿的旧事,惹得弄月竹既爱听,又对苏灵儿恨意连连。
霜降讨了弄月竹的欢心,弄月竹便将她收到门下,赐名弄海月,竟也得了些脸。
霜降兀自洋洋得意说着经历,只“辟邪”等得不耐烦,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待要再下口,只被霜降喝止住了。
“弄海月?”苏灵儿轻声嗤笑,缓缓睁开眼,看着慢慢走进来的霜降,道:“在我眼里,你不过还是那个供我驱使的贱婢!”
霜降傲然睨了苏灵儿一眼,道:“你?没有了弘逢龙,你算甚么?”
合儿道:“姑娘,这贱婢……给我们,给我们……下了毒。她……她……”
合儿话未说完,便重重挨了霜降几耳光,苍白的脸上立时便出了两个五掌印。霜降一脚将她踩在地上,恨声道:“贱人,若不是你出卖我,我也不至逃走,我母亲与幼弟,更不至被惨害至死!”
合儿咬牙怒视霜降道:“姑娘有姑娘的规矩,你自己不要脸偷汉子,害死了你母亲和幼弟,怪得了谁?”
合儿不说还罢,一说直让霜降越发地怒不可遏了,反手一剑割在她脸上,血肉便翻了出来。合儿摸着脸,直是满手的血,心下又惊又骇又怒,挣扎着向霜降扑去,霜降向后一退,合儿扑了个空,重重地落在地上,口中兀自骂道:“贱婢,我跟你拼了!”
她尚未碰到霜降衣衫,便被一个弄氏族仆踹翻在地。霜降上前一脚踩住她的肩,冷冷道:“你算个甚么东西!跟你动手,也是抬举了你!”又一把抓起合儿的头发,扯着她看向苏灵儿道:“在你主人眼里,你也不过是条狗。你都这个样子了,可见她为你掉一滴泪,为你求一句情?”
合儿满嘴满脸皆是尘土,看了看木然的苏灵儿,吐出一口血沫道:“贱婢,你有种就把我杀了!”
“杀你?”霜降阴恻恻道:“你不是最恨被人污了清白么?我就把你扔到私窠子里,受尽万人凌辱,千人践踏!”
“你敢!”合儿倒吸了一口凉气,霜降的这句话,直比先前那一剑更教她惊骇。
霜降一把又将合儿掼在地上,直掼得她晕头晕脑,脸上又青又紫。合儿好半天才喘过气来,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智已有些不清醒。
霜降犹不解气,抬脚在合儿的头上、脸上呲着,恨道:“贱人,我恨不能立时便杀了你,只是一刀杀了太便宜你。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霜降见得合儿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方不甘心地放过了她,抬起头来狠狠瞪着苏灵儿,眼中是疯狂的恨意。
苏灵儿浑身依然酸软无力,她看着满脸扭曲疯狂的霜降,深知此番在劫难逃,遂笑道:“你那母亲倒也有几分姿色,很是柔弱的一个美人,派去杀她的人,都说差点就下不了手。你那个弟弟,很是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四书五经竟也倒背如流,难为他在那样的境况下,竟也很是自强。若是不死,今后成了人,便是脱不了贱籍,想也差不了哪里去,可惜啊,可惜!”
苏灵儿只求速死,便故意激怒霜降。霜降果然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扯过苏灵儿的头发,恶狠狠道:“贱人,我在你手下做牛做马,忍气吞声,为的就是我母亲与幼弟,你却害死了他们!他们的死,我要让你十倍百倍报还!”
苏灵儿头皮一阵剧痛,却强忍着笑道:“你弟弟很孝顺,见得要杀你母亲,二话不说便扑了上去,后背上便挨了一刀。当真是一刀毙命啊,那小小的身子,竟没有想有那许多的血,染红了你母亲大半个身子。”
“不要再说了!”霜降气得双眼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
苏灵儿不为所动,又道:“你的母亲当时就傻了,竟不用他们动手,自己就抹了脖子,好是烈性的一个人。”
“贱人,我杀了你!”霜降手中的宝剑高高举起,便要向苏灵儿的胸口刺去。苏灵儿闭目便要受死,只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如期而至,却听霜降“嘿嘿”地笑着,冷冷道:“你想激怒我一剑杀了你,哪有这许便宜?”
苏灵儿暗暗叹了口气,霜降又道:“我早就知道,卢姐姐是咱们这里最美的美人,比你还美,不过是与庄生两情相悦了,你便恼了。他们私奔不成,你便杀了庄生,还把她害成这个样子。你自己没人要,却见不得别人好。嘿嘿,我今日便要为卢姐姐报仇,你如何害的她,我便如何对付你,再把你丢到上官清跟前,让他看看你有多丑陋!”
霜降说一句,“辟邪”的喉咙便“嗬嗬”地响一声,足见内心悲愤,又听得霜降要为她报仇,喜得直用头撞桶沿,震起水纹阵阵。苏心下惊骇,霜降冰冷的手指慢慢滑过苏灵儿面颊,不带半点感情地说:“这鼻子长得不错!”
苏灵儿听着霜降要将她毁容再交与湛若水,直是又惊又骇,颤着声音道:“霜降,你若敢动我分毫,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霜降嗤道:“我忘了,你有弘逢龙撑腰。你不是有悬玉使女么,她们竟没有告诉你,弘逢龙狼子野心,密计谋反,如今早成了阶下囚?你早是自身难保了。”说罢便要动手。
便在此时,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枚袖箭打在匕首上,力道之大,直震得霜降虎口发麻。霜目杏目圆睁,警觉地看着门外,果然立着几个人,竟是清明、小满与白露诸婢。
霜降此番前来本是有恃无恐,是以并未将清明、小满等人放在眼里。她阴沉着脸,便又要对苏灵儿下手,不想眼角余光瞟见三枚袖箭分上中下三路向自己打来,且带着凌厉破空之声,一时不敢轻敌,忙闪身避了开去。
借着这一工夫,小满欺身向前,剑锋连抖几个剑花,直击她周身要害。霜降才投在弄氏门下,用毒工夫尚不熟练,被这二人逼得又倒退数步。小满逼开了霜降,又一掌打开“辟邪”卢姑娘,护在苏灵儿身前。
清明阴沉着脸走进来,厉声道:“霜降,你好大的胆子,敢暗害姑娘!你若自裁,我便不多追究!”
“就凭你们!”霜降冷笑,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清明看在眼里,手腕一送一迎,一枚袖箭射出,直向霜降右手。霜降暗惊,身形微动,手掌也缩了回去。
苏灵儿沉声道:“你们当心,她已拜在弄氏门下,会用毒!”
清明与小满心下凛然,愈发戒备。霜降看了四下形势,便知此时占不了便宜,笑道:“不错,如今我已不叫霜降,你们应当叫我弄海月。”
清明与小满互自望了一眼,眼中皆有不屑之意。霜降瞅准机会,右手轻扬,清明只道她是要下毒,惊道:“当心!”岂料霜降只是虚张声势,手中并无毒药,却是足下轻点,几个纵步便出了房门。霜降出了房门,只哈哈大笑道:“你们等着罢,不杀苏灵儿,我誓不罢休!”
霜降扬长而去,弄氏族仆更带走了合儿,清明、小满与白露诸人不敢追击,忙扶起苏灵儿。桶中的水早已变凉,颈间的伤口也自发白,她却浑然未觉。所幸霜降存了心要折磨苏灵儿,除却迷药,一时未下剧毒之物,且清明诸人来得及时,苏灵儿除去“辟邪”卢照的咬伤外,倒也无虞。
小满取来衣衫与她披上,苏灵儿只瑟瑟地发着抖。清明见她伤口皮肉外翻,很是触目惊心,忙去寻金创药。只是药寻来了,苏灵儿却不肯敷药,只慢慢蹲在谷雨身边,清傲的脸上滑下泪来,半晌方道:“她是为救我而死,告诉那华棣,好好安葬她。”清明与小满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悲哀,只都强忍着。
蓦地,苏灵儿瞪着“辟邪”卢昭,阴狠而凌厉。卢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已然感受到了苏灵儿杀意,她扬起头,蓦地咧着嘴,“霍霍”地叫着,不知是哭还是笑。清明、小满、白露诸婢看到那形容,皆倒吸了口凉,偏苏灵儿不躲不避,直直迎视卢昭,只笑道:“阿昭,都过了这许多年,你竟还是没有半点悔意么?”
卢昭听了苏灵儿所言,直“霍霍”地叫着,众人虽不知她所言为何,却也深知必是心绪激动不平所致。
苏灵儿阴恻恻地笑着,霍然起身,一把将卢昭拉到桶边。卢昭立时便明白了她的用意,犟着脖子不肯往前,无奈她早受足了刑罚,哪是苏灵儿的对手?苏灵儿右手提着卢昭衣领,左手按住她的脖子,只往桶中浸去。
卢昭还先兀自挣扎,很快便不动了,只苏灵儿尤不解恨,又过了片刻方才罢手。她气喘吁吁地松了手,扶着桶沿,望着卢昭的尸身兀自冷笑,边笑边道:“谁都不能背叛我,你不能,霜降那个贱人更不能!”
清明、小满诸婢见苏灵儿前一刻还柔弱可怜,现下连眼都不眨一下,就溺死了卢昭,尽皆骇然,又听了她这一番言语,皆自默默不语,只叫来府中幸存婢子,将小楼里外打扫净了。
因着霜降是偷摸入府,华棣的人马竟未察觉,直到换岗时才发觉有异。华棣只得加派了人手。湛若水听说了此事,兀自担心,只不敢明说。
云未杳看在眼里,便道:“你既放心不下,去看看也是好的。”
湛若水便欲去探望苏灵儿,不想被拒在了门外,且包氏兄弟也潜入城中,他二人只管催湛若水去游说苏皓,遂只有放下此事,与华棣商议招降苏皓之事。
湛若水早命孟飞探明了苏皓军中情形,得知谢棠、刘余弟、楚伯璋、汪述古、宋尚书、颜宪子、史雄诸人皆在她麾下,遂投了名帖。据说苏皓喜不自胜,称要亲自来迎。
他与苏皓定好了日期,这日准备妥当,带了孟飞便要往苏皓营中去。
包氏兄弟深知湛若水与苏皓渊源,且功夫高深莫测,便欲与他同去,只道此行再立大功,此生荣华富贵便享之不尽了,无奈被他留了下来。
这兄弟二人本早到了扬州,一则见湛若水姗姗来迟,再则被他晾了许久,早是一肚子怨言,此番又不许他二人去苏皓军中,当场便发作了火气,只湛若水淡淡一句话,两人皆没有了气焰。
湛若水只道:“若不怕苏皓用二位祭旗,我倒并不介意你们同去。”这两兄弟方才明白此行实是凶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