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径去寻云未杳,却见她守在灯下,拿着个名刺出神。湛若水瞧着名刺有几分眼熟,当即变色道:“苏灵儿来过了?”云未杳便知瞒他不过,只好道:“她邀我明日过府一叙。”
“她能有甚么好心!”湛若水尚未开口,三娘端着茶进来道:“我不让她去,她偏应下了。你且好好劝劝她罢!”
湛若水点了点头,接过茶轻轻放下,柔声道:“这等大事,怎不与我商量?三娘说得很是,灵儿不好相与,且如今苏皓围城,那明月弄的无名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又何必去沾染是非。我且与你推拒了……”
“不必。”云未杳抬头,柔柔笑道:“我尽知你与三娘是为我好,只苏灵儿不约请我,我也会去见她。”
湛若水心下好奇,望了望三娘,三娘恼道:“看我作甚,你只管问她!”
云未杳不待湛若水相询,笑道:“一则是她护佑阆山周全,我竟一直不曾郑重谢她,再则,终是我有些事,要当面问一问她。”
湛若水问道:“可是阿耨多罗的缘故?”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叹道:“有些事,既然过了,你何苦非要追问个明白,究竟有何意思?”
云未杳定定看着他,徐徐道:“终有一天,你不想糊涂的。”湛若水闻言愕然,旋即默默,缓缓坐在云未杳身侧,良久方道:“我陪你同去。”
三娘本担心云未杳,因着湛若水此话,便也放下许多心来,不复再拦阻。
华棣已然得了云未杳赴苏灵儿之邀的消息。原来华棣自京城归还,当先便命人围了无名府,将苏灵儿并悬玉使女软禁起来,一应消息皆要知悉于他。因着湛若水的缘故,华棣也未多说,只命为他云未杳去安排。
无名府今非昔比,虽复花木葱茏,只因疏于打理,便有了几分阴森寒意。云未杳与湛若水去时,便见苏灵儿盛妆打扮,倚在园中梨树下,身侧放着一架瑶琴。华棣虽软禁了苏灵儿,一应器用、使唤奴婢皆同从前,倒了不曾委屈了她。
听得动静,苏灵儿抬起头来,看到了云未杳,也看到了湛若水。她深深望着湛若水,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道:“你便如此放心不下我么?”
湛若水看了看云未杳,道:“我来看看你。”
苏灵儿嗤然一笑,也未揭穿他,只讥讽道:“我被华棣软禁,门庭冷落,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远远躲了开去,你便不怕惹祸上身?”
湛若水道:“苏皓谋反,以致姑娘身份败露,天下人皆知你便是‘江南王’,多少江湖志士欲杀你而后快。华棣此举,原是姑娘好。”
“为我好?”苏灵儿冷冷笑道:“我苏灵儿横行一世,怕过谁?那许多英雄豪杰折在我手里,又何须华棣为我着想!说到底,不过是因着苏皓的缘故,欲以我为质罢了!可惜,他却打错的盘算,我与苏皓,虽复是兄妹,早是水火不容,我恨不能杀了他,他恨不能杀了我。你们果真以为,凭我一人,便能救下扬州城?”
湛若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苏灵儿又道:“你只道从天狼归来,便立了大功,却要好好想一想,与虎谋皮,死的究竟是谁?”
云未杳一直安静地听着,不言不语,只当下听了苏灵儿说“与虎谋皮,死的究竟是谁”时,心下“咯噔”一下,不安地看了看湛若水。湛若水哪有不知的道理,只向她笑了笑。岂料这看在苏灵儿眼里,便是情人间的暧昧,直是妒火中烧,气恨不已,玉手攥紧成拳,重重砸在琴上,便听琴“嗡”的一声,非但惊了云未杳与湛若水,也惊出了谷雨和小满,皆护在苏灵儿跟前,向他二人怒目而视。
湛若水颇为无奈,他早就知道此行必不愉快,正自忖度如何带云未杳辞去,却听苏灵儿道:“我今日请的是她,原与你无干。阿满,送客!”
小满冷冷道:“请罢!”便是要逐客了。
湛若水哪肯放云未杳与苏灵儿孤身相处,只云未杳道:“你不必担心我,苏姑娘不会害我。”
湛若水未及开口,苏灵儿嗤道:“未为可知。”湛若水自然更不肯离开了,云未杳笑看了看苏灵儿,又向湛若水笑道:“她连你都不肯害,又如何会害我?”
湛若水便自怔了怔,只苏灵儿当即坐正了,厉声道:“你说甚么?”
云未杳没有理她,只笑向湛若水道:“你便在府外等我一等,我与苏姑娘说过了话就出来。”
湛若水拗不过她,只好向苏灵儿道:“我且在外面候着,若我妹妹安然无恙便罢,若你敢动她分毫,我唯你是问。”
云未杳直是暗自着急,生恐湛若水惹恼了苏灵儿。果然,苏灵儿听得直是柳眉倒竖,美目圆睁,好在很快,她的怒气消减下去,只眼中泪意上涌,向湛若水伤心道:“当年,无论我如何欺负秋烟兰,你都不曾训斥于我,只如今我不过留她在府中一叙,你便如此疑我居心不良?上官清,你好,你好呀!”湛若水见苏灵儿眼含泪光,只兀自强忍着,心中早已后悔,正思忖如何缓解,却见她以手指着园门,厉声道:“你滚,滚啊!”
湛若水两下为难,偷偷看了看云未杳,云未杳暗暗点了点头,他便只好离开了。湛若水虽复离去,苏灵儿依旧气恨难平,一把掀了瑶琴,狠狠瞪着云未杳,咬牙切齿道:“你今日还想活着出这道门么?”此话一出,谷雨与小满当即一左一右立在云未杳身旁,皆是阴狠面色。
云未杳面不改色地看了看左右,只笑了笑,曲身坐在苏灵儿面前席上,道:“你邀我前来,原不为威胁我罢!”
苏灵儿怔了怔,以鲛帕压了压眼角,蓦地又笑了,斥下了谷雨与小满。她深深睇了眼云未杳,嗤道:“我实实没有想到,你竟敢赴约,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为什么要怕?”云未杳笑了笑,道:“你又并不坏。”
苏灵儿仰天“哈”了一声,笑罢咬牙恨道:“我苏灵儿,便是‘江南王’。这二十多年来,朝中为何反对弘相爷之人越来越少,那是因为被我杀了!我究竟杀了多少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你竟敢还如此说我。云未杳,你太自以为是了,竟以为能看透我。”
云未杳无意与苏灵儿争辩,只向她身后看了看,谷雨与小满兀自不放心,正远远立着,遂笑道:“听说苏姑娘没有半点武功,手下的悬玉使女却个个身怀绝技。”苏灵儿没有说话,只哼了一声,面色傲然。云未杳又笑道:“我当真奇怪,苏姑娘如何能役使她们。”
“这有何难?”苏灵儿嗤道:“只要她们的家人在我手上,她们就得乖乖听话,便是让她们去死,她们也不会皱下眉头!”
“姑娘好手段!”云未杳点头道:“所谓上行下效,想来苏姑娘也是如此。”
“你这是何意?”苏灵儿怒道。
云未杳似未瞧见苏灵儿的怒气,只道:“苏姑娘可还记得前年护送我进京之时,我问过的话?”
苏灵儿烦躁地皱了皱眉,只道:“卖甚么关子,我哪记得那许多!”
云未杳便笑了笑道:“我曾问姑娘为湛郎所下的阿耨多罗,可是解药?”
苏灵儿狠狠瞪着云未杳,只冷冷道:“阿耨多罗本就是剧毒之物,我原本就是要上官清死!”
云未杳权当没有听到苏灵儿的狠话,自顾自道:“湛郎身中阿耨多罗却不死,我收治他之时便自惊奇,便猜测他身中此毒之前,就业已中毒。我当时想,莫非是他之前所中之毒克制了阿耨多罗?”苏灵儿只是冷笑,云未杳继续道:“凤凰髓、冰破果、帝台浆皆是稀世的药材,我只道这稀世的药材炼成解药,可解阿耨多罗这无上之毒,不想竟是无济于事。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所谓‘无上’,便是无黑无白、无正无邪,我便将凤凰髓三般奇材,炼作剧毒,原来那便是阿耨多罗。阿耨多罗,竟解了阿耨多罗之毒。”
云未杳徐徐说着,苏灵儿兀自凝神听着。云未杳又道:“我那时才发现,原来被岭南弄氏尊为神品的剧毒阿耨多罗,竟是遇解药为毒药,遇毒药为解药。”
云未杳说罢便不复言语,苏灵儿听得有些怔了,蓦地见她正瞅着自己,当即有些不高兴,冷冷道:“那又如何?你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在我面前摆弄医术了得罢!”
云未杳也不生气,笑道:“莫要忘了,湛郎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
苏灵儿恨恨道:“若我早就知晓他被贱人下毒,绝计不会再多此一举。我当时若袖手旁观,上官清能活到现在?”
“是啊,苏姑娘原是不肯袖手旁观。”云未杳笑了笑道:“你不忍见他中毒,又因着弘相爷的缘故,不敢明目张胆救他,便只有借口杀他而救他。”
“住口,住口!”苏灵儿已是怒不可遏,拍着桌案厉声道:“你胡说甚么?我这一生,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只想杀他,杀了他!”
谷雨与小满见得苏灵儿面色有些癫狂,当即便要过来,云未杳看见了,凝声向苏灵儿道:“让她们不要过来!”苏灵儿当即回头喝道:“滚回去!”谷雨与小满便不敢再上前,皆又退了几步。
云未杳暗自叹着气,心中生了许多怜悯,道:“你不肯害他,又如何会害我?”一句话说得苏灵儿向她怒目而视,云未杳便又道:“你逼死秋烟兰,或许有嫉妒她的缘故,但更要紧的,是她下毒毒害上官清。”
苏灵儿没有说话,只怔怔望着云未杳,良久,流下泪来。云未杳看在眼里,便知所料不假,她原本还想说:湛郎,还有你的哥哥的生死,其实一直在弘相爷手中,你为了他们,就得乖乖听弘相爷的话。说来,你与悬玉使女一般样。只因着苏灵儿哀伤不绝,便不再开口。
又过了许久,苏灵儿方止住啜泣,自慢慢冷静下来,拿着鲛帕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冷冷道:“我说你自以为是,你果然自以为是。苏皓与上官清,若能杀了他们,我绝不手软。”说罢又道:“阆山之时,我便有了主意:你救不了上官清,我会杀了你。若你救了上官清,我也会杀了你!”
云未杳摇头笑着,道:“阆山那两年,多谢你。”
苏灵儿身形微晃,眼中又起泪意,却又生生逼了回去,只冷笑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若非相爷钧令,我早就杀上了阆山,又怎会容你救他!”
云未杳笑了笑,便不再多言,起身道:“我要走了,你保重。”
苏灵儿冷笑道:“你既来了,还走得了么?我说过,但凡是上官清所爱之人,都要死!”云未杳未及开口,苏灵儿便又冷冷道:“你以为,你还有相爷的护持么?”
云未杳听得奇怪,道:“你这是何意?”苏灵儿不肯再多说,只嘲道:“你是聪明人,当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未杳便知问不出所以然,便自走了,苏灵儿果然没有拦阻。
湛若水早等得不耐烦,当下见她平平安安出来,直是喜不自胜,上前拉住她,埋怨道:“说了甚么,教我等了这许久。”
云未杳笑叹道:“你呀,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湛若水不知她与苏灵儿究竟说了什么,便是心下好奇,也不敢多问,只笑道:“回了罢!”当下与云未杳安步当车,往华棣府衙而去。
将到府衙,云未杳叫住湛若水道:“离去之时,苏姑娘与我说了一句话。”湛若水心中忙道:“她说了甚么?”云未杳便道:“她说:你以为,你还有相爷的护持么?又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这竟是话里有话,只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她究竟是甚么意思。”
湛若水陡然记想昨夜收到封五的信,立时便想明白了苏灵儿的言下之意,忖道:原来苏灵儿虽复被华棣软禁,却是早得了京中消息。华棣那些寻常军士,果然圈不住悬玉使女。她既说妹妹失了弘逢龙的护持,莫非,弘逢龙败了?
湛若水一时百感交集,面上却笑道:“想不明白,便不要多想。”云未杳点了点头,随他进府。
二人只道华棣必忙于公务,不在府中,不想才进了门,便遥遥望见他坐于正厅之上,只身形颓然,面色灰败,地上跌碎了个茶杯。云未杳心下诧异,正欲寻人来问个明白,不想华棣已看到了他二人,道:“你们过来。”
云未杳与湛若水便走了过去,华棣道:“苏姑娘可还好?”湛若水含糊道:“大概与从前一样。”华棣怔了怔,又笑了笑,只道:“那便好。”
云未杳看他无精打彩,只道是公务繁忙的缘故,便欲告退,却听华棣垂着头,道:“弘相公,谋反,败了。”
湛若水早已知晓,兀自还好,只云未杳听了惊道:“甚么?”
华棣苦笑,复又道:“弘相公,京中谋反,却败了,已被太子殿下下到狱中。”说罢又缓缓起身,往后宅而去。
云未杳面色陡然苍白,几欲站立不稳,湛若水忙将她扶住。湛若水道:“我扶你回房。”云未杳见湛若水淡定若素,眼中便闪过一丝疑惑,只她心下慌乱,也顾不得细想,只点了点头。
湛若水将云未杳扶进房中,见她面色依旧不好,心下便自焦灼。好在三娘沏了茶来,他忙端给了她。云未杳接过茶却不喝,捉着茶盖儿划弄半晌,蓦地道:“湛郎早就知道了?”
三娘不解其意,只湛若水心下清楚,道:“昨夜收到了封五书信。”云未杳道:“你为何不与我说?”
湛若水叹道:“信中只说弘逢龙谋反,未说胜负。我不敢与妹妹多说,怕惹你烦恼。”
三娘听得此话,当即惊道:“甚么,弘相爷谋反?这……这话从何说起?”
云未杳所想不同,摇着头道:“不,湛郎你早就知道了,比封五知道得还早。”说罢,她抬起头来,盯着湛若水,一字一句道:“那晚,你一反常态,催促我们离京。就在那个时候,你便就已知道了?苏灵儿必是也得了消息,才会与我说那样的话。”
三娘虽不知苏灵儿之事,却听明白了云未杳前面的话,瞪着湛若水道:“是了,我们原本定下了离京日程,偏你提前要走。”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妹妹好是聪明,竟猜得一点不错。”他坐在云未杳旁边,低声道:“有个人叫周真,是御林军副统领,我押解许凤卿并西北罪将进京,他奉命接管。只我无意间得知,周真看似是东宫信任之人,实则是弘逢龙的心腹,便料到此事非同小可。我……我不敢在京中久留,是以催促南下。”
“这等大事,你如何不说?”云未杳瞪着湛若水道。
“我向谁去说?”湛若水也提高了声音:“我与周真比,太子更信任谁?我并没有拿住他们的实凭实据,若周真叫起了撞天屈,太子只会以为是我陷害忠良。到那时,我……我是百口莫辩啊!”
云未杳语结,三娘也道:“倒不是我帮他,他说得很是在理。弘相爷与太子,谁是省油的灯?且还有一个两面三刀之人,他夹在中间,本难自处,倒不如远远躲了开去,方是正理。”
云未杳听了湛若水的辩解,早是后悔,又听了三娘的话,便知自己错怪了湛若水,只她心下已是方寸大乱,愁道:“弘相爷是胜是负,皆是他自家的事,我只担心的是,少均怎样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直惹得湛若水火往上冒,当即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背转身去,兀自生着闷气。三娘见他二人这般情形,也不敢多说,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