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下旬的喜都,冬的寒意尚未完全抽离。
白天的阳光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暖意,勉强将气温推到零上几度,然而入夜后,凛冽的寒气便会卷土重来,轻易地将数字拉回冰点之下,将道路上的融雪重新冻得梆硬。
一辆破旧的黄色出租车,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停在了市郊一条泥泞遍布的乡道边上。
车门推开,黎媛皱着眉钻了出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机油、化工品和北方干燥空气特有尘土味的气息。
她裹了裹身上不算厚实的米色风衣,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与她刚刚离开的锦城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
视野尽头,一片灰蒙蒙的厂区矗立在那里,巨大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着淡淡的灰烟。
几排低矮、墙体斑驳脱落的厂房沉默地趴伏着,锈蚀的厂门半开半闭,门口的地面是黑乎乎的油污和融化又冻结的泥泞混合物。
几棵光秃秃的老杨树立在围墙外,扭曲的枝丫直刺向灰白的天空,透着一股衰败与萧索的气息。
这就是刘辉在电话里报给她的坐标——网腾电子。
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等规模PCB(印制电路板)制造厂。
黎媛下意识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
她为了赶早班机,也有点低估了祖国的‘幅员辽阔’,只穿了这身看似利落却不太御寒的职业装……
此刻,她才深切体会到东北“春寒料峭”的威力。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路边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灰暗背景中唯一的热源,瞬间点亮了她的眸子,也驱散了几分周身的寒意。
厂区岔路口那光秃秃的白杨树下,韩毅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公司投行部的高定制服——但在眼前这片充斥着机油锈迹、尘土飞扬的环境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黎媛有点想笑。
这个干弟弟,为啥穿什么衣服,都能穿出一种土味出来?
此刻的韩毅身形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像是在努力适应这片陌生的、粗糙的土地。
看到出租车停下,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立刻舒展开,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媛媛姐!路上辛苦了!”
韩毅的声音带着东北干冷空气淬炼过的清脆。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接过黎媛手中那个不算大的行李箱,
“辉哥去查银行流水了,我出来在这等你汇合。”
“小毅!”
黎媛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也快步走上前。
不知是冻得还是心底高兴,脸颊微微泛着红晕。
走到近前,她目光在韩毅身上扫过,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根本没多想,动作快过思维,抬手便探向韩毅的衣领。
“你看看你,这么冷的天领子还敞着,风都灌进去了!”她的手指灵活地替他整理着略显褶皱的衬衫领口,又顺势抚平西装肩头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那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介于姐姐式关心与更深层亲密接触的暧昧模糊。
整理完,她才像反应过来,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乱地收回,掩饰性地笑了笑,
“当组长了,形象要注意!”
韩毅只觉得颈侧被她微凉指尖触碰的地方瞬间窜起一丝异样的电流,心脏不争气地“咚”地跳了一记重音。
那股在寒风中一直被他压抑的郁气,似乎被这一个小小的、意外的亲昵动作暂时搅散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
“咳…谢谢姐。走,厂子就在前面,不远了。”
他拉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半步带路。
黎媛跟在他身侧。
通往厂区的这段几百米坑洼泥路,成了两人叙旧的缓冲带。
黎媛主动打破了短暂的无言,
“韩奶奶身体现在硬朗多了!昨天下午我爸妈陪她去逛了公园,走了小半圈都没喊累!
小冰(韩毅的妹妹韩冰)那丫头,”
她嘴角噙着笑意,“上个月月考直接杀进了全班前十!厉害着呢!奶奶让你别老惦记家里。”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两家人的近况,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清晰温暖,像一根柔韧的丝线,试图缝合韩毅与远方亲人、与“家”的距离。
韩毅认真地听着,不时“嗯”一声,嘴角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嗯,麻烦叔叔阿姨还有你弟弟妹妹他们多照应了。”
然而,当黎媛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时,却发现那抹刚被点亮的笑意之下,依然沉淀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霾和郁色。
那绝不仅仅是长途旅行的疲惫。
黎媛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故意抢快了几步,走到了韩毅前面,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他,一边倒着走,一边背着手,漂亮的丹凤眼俏皮地眨动着,
“喂,小毅同志,跟姐说说呗?刚从南美那种几十亿几十亿刀刀见血的大场面回来,转头就被‘空降’到这种小螺丝钉厂搞尽调,”
她下巴朝那破败厂区努了努,语气带着调侃,
“是不是觉得特委屈?特有落差感?有点不甘心吧?”
韩毅脚步慢了下来,沉默了几秒。
在黎媛面前,他似乎总是很难完全掩饰情绪。
终于,他坦诚地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机油与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借此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
“嗯,落差…是有一点。”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眼神复杂地看向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破旧厂房。
“辉哥说得对,董事长也是为我好,‘万丈高楼平地起’,想让我把根扎牢在地上。”
他抬起脚,有些用力地踢开路面上一个小冰块,冰块翻滚着撞在旁边的道牙上碎裂开来。
他的语气里带着压抑的不甘和焦躁,
“道理我都懂!可是姐,你知道吗?
‘草根智慧’,那是雄总(雄小鸽)他们这种已经站在山顶上俯瞰全局的人修炼的‘返璞归真’!
可我呢?
我刚刚在南美闻到铜矿血腥味!
尝到钱滚雪球、撬动一国经济的巨大魔力!
我圈定了巴西那个富矿的靶区,连外围情报都收集得差不多了!
正准备撸起袖子跟着雄总大干一场,直接操盘那种!”
他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青年才俊被迫离开主舞台的愤懑,
“可现在,把我塞到这里,闻到的只有机油和焊锡味!
盯着报表上那几毛几分钱的差价算成本!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猛地停住脚步,看着黎媛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某种憋屈的质问,
“草根的泥巴味我闻得到!
可我要的是矿山!
是能改变格局的资源!
雄总教我眼光要往上看、往远看!
可恩公这……唉!这算怎么回事?”
他胸中激荡的情绪如同那破碎的冰块,棱角分明地显露出来。
这不仅仅是事业的落差,更像是一种价值追求的剧烈冲突,一种渴望在更辽阔战场建功立业的年轻野性,被强行摁在了狭窄的、布满灰尘的缝隙里。
黎媛没有立刻反驳。
她理解地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弟弟”。
她知道他在阿根廷货币之战后期展现出的锋芒和精准判断力,那份运筹帷幄、窥视行业动向乃至国运的气魄,绝不应被湮没在螺丝钉的计价清单里。
旁敲侧击之下,她也从刘蒙蒙口中得知了吴楚之这么安排的深意。
可这一切的“深意”,又怎能向韩毅言明?
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重又走到他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胳膊,换上了轻松调侃的语气,
“好啦好啦,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
再说了,萌萌猪不是也说了吗,这就是董事长在锤炼你这块顽铁呢!天将降大任…”
她知道此刻空洞的安慰无效,干脆岔开话题,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妹小冰这次月考,物理考了年级前三!这丫头以后搞不好是个女科学家呢!”
这话总算精准地挠到了韩毅心里柔软的一角。
他紧绷的脸部线条微微松动,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这小丫头片子……其实,她读书比我强。”
就在这时,后面“滴滴”两声喇叭响。
一辆沾满泥浆的黑色帕萨特停在他们旁边。
车窗摇下,露出刘辉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国字脸,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路边的两人,最后落在韩毅身上,
“都杵这当电线杆子呢?厂区门口晒太阳挺美?韩组长,接个人用了大半天?”
韩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条件反射般地立正,“辉哥!黎媛刚到,我们这就进去!”
他迅速拉开车后门,让黎媛先上车,自己则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
刘辉从后视镜瞥了一眼挤在后座的两个年轻人,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清晰的命令,
“黎媛的身份是投行部过来的项目经验支持岗,临时编入你的尽调小组实习一周,协助你工作。
韩毅,她是来跟你学东西的,不是给你当生活助理的,人带回来交给老张,马上组织进销存系统数据初步梳理!
下午一点半我要看进度报告!明白?”
“是!明白!”
韩毅立刻应声,声音干脆利落,只是眼神深处那点光亮,彻底被压了下去,只剩下被重新点燃的、面对严厉上司的紧张和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帕萨特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留下一道泥印,驶向那扇锈迹斑斑的网腾电子厂大门。
韩毅与黎媛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坐在后座,车窗外的萧索与车内的肃杀混杂,方才路边短暂的交心,如同冰雪融化后瞬间又被封冻。
新的战役,或者说,更憋闷的磨砺,才刚刚开始。
网腾电子厂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稀薄的阳光和更稀薄的希望。
空气仿佛粘稠了几分,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切割、焊锡松香和清洗剂混杂的特殊气味,有些刺鼻。
(注:以现在看惯了的智能无尘车间的目光去看世纪初的国内PCB厂,无论其出货量达到哪个量级,都是作坊式的。
当时的工艺就那个水平,不要代入现状去看。)
车间里机器运转的轰鸣声汇成一股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噪音潮汐,拍打着耳膜。
刘辉的“办公室”设在一个靠近厂区边角的小平房里,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个多功能杂物堆放间。
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账簿、凭证、安全帽、样片图纸,甚至还有几个沾着油污的扳手。
墙角堆放着成捆的覆铜板基材和封装好的电路板成品,灰尘在透过布满油渍的窗户射入的光线中飞舞。
“都坐。”
刘辉自己大马金刀地在一张嘎吱作响的老式木椅上坐下,也没管韩毅和黎媛是否找到完整的椅子。
他面前已经摊开了几个厚厚的档案盒,里面塞满了各种单据凭证。
“老张!去仓库把上个月和本月的入库登记簿、领料单存根联、成品入库登记本、发货清单底联都拿过来!
顺便带几个仓管员过来!”
门口一个中年男人应声而去,他是小组里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张磊。
“黎媛,”刘辉眼皮都没抬,直接下令,
“你先熟悉这套进销存系统,把最近半年的所有电子流水台账导出来,按物料代码分类,对比采购订单、发票、入库单、领料出库之间的数量和日期一致性。
重点排查铜箔、干膜、锡膏这三大项的数据流转节点冲突。”
他把一个油腻腻的U盘推到桌子另一边。
黎媛没有任何迟疑,立刻点头:“好的辉哥。”
她拉过一张吱呀乱响的铁凳子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熟练地插入U盘。
“韩毅,”刘辉这才抬起眼皮,视线像冰冷的探针戳在他身上,
“你的活儿在这里。”
他用粗粝的手指敲了敲桌上摊开的、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发票、订单和入库单。
“这些,是过去三个月的原始凭证。
任务很简单:一张一张给我核对。
订单上的数量、型号、供应商名,必须与发票一一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