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票上的金额、税率、税额,必须跟入库单上的实际接收数量一一匹配。
时间点要卡死,合同签了几天下的采购单?
采购单签了几天货到的?
入库单隔了几天开出来的?
哪怕只差一天,也要给我用红笔圈出来,在旁边注明原因!”
韩毅看着眼前这座由票据堆砌起来的“纸山”,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瞬间攥住了喉咙。
在阿根廷,他面对的是瞬息万变的汇率曲线图、是华尔街大佬的战略分析报告、是评估一座铜矿储藏量的三维地质模型。
他考虑的是地缘政治风险、铜价长周期走势、融资杠杆和金融衍生工具的运用!
而现在……他感觉自己被强行摁进了最原始的数据泥潭,手里拿的不是高瞻远瞩的战略武器,而是一把生锈的放大镜,去一粒一粒地分辨米堆里的砂子!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被浪费的不甘再次涌上心头。
他用尽了几乎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表情没有当场崩裂,只是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拉开一张木椅,坐了下来。
指尖滑过冰凉的、有些油渍的桌面,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考验。
但当他拿起第一沓凭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纸张霉味和仓库陈腐气味的气息,他仿佛看到一条通往“草根”的路,泥泞不堪,布满灰尘。
“辉哥,”韩毅随手翻动着其中一张入库单,皱起眉头,
“核对这些原始基础凭证,意义有多大?我看他们的财务报表挺规范啊,审计……”
他试图用宏观层面的“大局观”来减轻眼前这琐碎到极致的工作量。
“闭嘴!”
刘辉“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账本,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榔头砸在韩毅的神经上。
他抬起头,那双眼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锋,毫不留情地切割着韩毅试图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
“财务报表?审计报告?
韩毅,你现在是在一个年产值不过一个多亿的小厂子!
不是在雄小鸽的办公室里听全球宏观战略报告!”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散开来,
“并购阿根廷的矿企,你要看的是铜价波动、是国家风险、是政策变动!
那是什么量级?
是动辄影响全球市场、撬动亿万资金杠杆的战场!
你眼里当然是星辰大海,当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博弈!
可是这里!”
他猛地抄起桌上一份送货单,指着上面签收栏里“螺丝钉(M2*10) 200盒”的字样,手用力戳着,
“就是这个!一颗最不起眼的螺丝钉!
它在这里的采购价如果是0.85元一颗,如果供应商胆大一点,虚报成0.95元一颗,单一个包装盒就多赚你几毛钱!
听着很少是不是?
但你知道这个厂一年用多少盒螺丝钉吗?
你知道它涉及多少种规格、多少个供应商、有多少个像这样不起眼的环节吗?!”
刘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残酷的嘲讽,
“一个螺丝钉一年吞掉你几十万利润你信不信?!
还有包装箱、清洗剂、切削液……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
几十个这样的‘沙粒’聚起来,能在根基上蛀空一幢摩天大楼!
你觉得根基歪了,楼靠你那所谓的宏观战略眼光还能盖多高?
能挺多久?
风吹草动就得塌!”
韩毅被这兜头盖脸的冷水泼得呼吸一窒,脸微微发烫。
刘辉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破了他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认知泡沫。
“还有,”刘辉将那页纸重重拍回“纸山”,目光转向另一边飞快敲击键盘、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的黎媛,
“黎媛!进销存系统里物料代码为CU-105的铜箔,连续三个批次,系统显示实际领料日期比计划排产单推迟了一天。
立刻交叉比对这三批次的采购入库单、仓库存卡流水记录、质检报告入档时间!
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是仓库登记延迟?还是车间计划有误?或者根本是数据被人动过手脚?
查!一毫厘都不能放过!”
“明白!”
黎媛没有抬头,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得更快了,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精密手术,屏幕荧光映在她眼底,冷静而锐利。
韩毅默默低下头。
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到这种近乎“变态”的、对微观数据的死磕精神所带来的震撼。
没有高谈阔论,没有战略蓝图……
只有实实在在的、一毫一厘锱铢必较的笨功夫。
这种力量,粗粝,野蛮,却沉重得让他无法反驳。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在一锅温吞无味的杂烩粥中煎熬。
韩毅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上,强迫自己像个小会计,用刘辉发的一根红色水笔,一笔一画地核对凭证上的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
一坐就是几小时,腰背酸痛,眼睛发花。
他需要穿梭在散发着刺鼻溶剂味的车间里,忍受着巨大噪音,在工人们不耐烦或警惕的目光下,询问着那些在他看来近乎荒谬的问题,
“师傅,这卷干膜你们用的时候,是裁剪一刀下去先放左边还是右边?”
“昨天下午三点半,是您领的这一箱锡膏吗?我记得单子上好像是四点?”
那些皮肤黝黑、指缝里全是油泥的仓管员或工人,常常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他,或者敷衍地含糊其辞。
与之相对的,黎媛则埋首在同样庞大复杂的电子数据海洋里。
Excel表里成千上万行的流水数据,在她眼中如同复杂的暗码。
她必须从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和日期中,找出那隐藏的不和谐音——采购订单下单日期为3月10日,为何同批材料的增值税专用发票开具日期是3月8日?
系统记录某型号成品入库时间为上午10:15,但对应工序班组当天的打卡记录显示他们10:30才开始领料备产?
每一个疑点都像黑暗中飘忽的幽灵,需要她抽丝剥茧地追溯源头单据,反复推敲逻辑链。
偶尔,当韩毅被那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折磨得头晕脑胀,眼神空洞地望着凭证纸发呆时,一阵极淡的、如同雨后青草带着丝丝甜味的发香会若有若无地飘过鼻端。
那是黎媛专心工作时,随着她不经意地拢起耳边碎发而逸散的气息。
韩毅的心神会不自觉地被这细微的甜香牵引过去,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她专注工作的侧脸。
白皙的皮肤在电脑屏幕光下有种微透的质感,长而密的睫毛在她专注时会微微颤动,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微微抿着,严肃中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倔强。
每一次这样的分神,都让韩毅心头微微一荡,随即又迅速被一种“不务正业”的自我谴责和烦躁压下去。
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凭证没核对!
怎么能分心?
尤其是在黎媛都那么专注专业的情况下!
黎媛对这种无声的注目并非毫无察觉。
她有时会不动声色地停下敲击的手指,用眼角余光捕捉到韩毅慌忙收回视线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会掠过她的嘴角,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与局促。
然而她从来不说破。
只是下一秒,她会挺直脊背,更专注地盯着屏幕,或者提高音量,向刘辉清晰准确地汇报一个刚刚确认的数据疑点。
这既是专业素养的展示,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专注点,小子!
黎媛用鼠标清脆的点击声和清晰简练的汇报,在嘈杂灰暗的环境里竖起了一杆职业标杆。
韩毅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粘回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签名字迹上。
额角的青筋微微跳着,一半是被枯燥数据折磨出的疲惫,一半是被看穿心思的窘迫和恼怒——气自己竟如此容易被干扰。
……
时间在这种沉闷的拉锯战中缓慢爬行,如同厂区外道路上融化的雪水,粘稠而冰冷。
连续几天的蹲守盘查、堆叠如山的凭证和永无止境的数据流,榨干了每个人的精力。
下午三点多,终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
刘辉召集小组核心成员在隔壁一间更干净的会议室里和邹老板“碰头”(实质是施加压力),逼仄的办公室终于暂时清静下来。
韩毅和黎媛都默契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疲惫不堪。
黎媛指着窗外对面路口那个门脸油腻、玻璃上贴着褪色“驴肉火烧”字样的简陋小饭馆,
“走,姐请你喝口热汤,缓缓,再这么对着纸山和电脑,眼珠子都要干裂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和倦意。
韩毅点头,两人裹紧不算厚实的外套,快步穿过厂区满是油污的地面,像两只急于逃离牢笼的鸟,钻进了那家弥漫着葱花和劣质油脂气味的小饭馆。
暖气的浑浊暖意和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身上的寒冷和精神上的紧绷。
“老板,两碗羊杂汤,多加葱花,再来两个烧饼!”
黎媛轻车熟路地点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
韩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户布满油污,视野朦胧,但正对着厂区那进出繁忙的主干道。
巨大的灰色铁门敞开着,一辆辆印着不同物流标识的大小货车,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进进出出,引擎轰鸣,卷起地上的泥水和尘土。
冒着滚烫热气的羊杂汤端上来,浓白的汤面上撒着厚厚的翠绿葱花,香气四溢。
黎媛早就饿坏了,顾不上烫,拿起一个外酥里嫩的烧饼,掰碎了就往汤碗里放。
韩毅却拿起勺子,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窗外的车流吸引。
作为一个曾经在广袤天地里驾驭着重型卡车跑过数十万公里、看惯了南来北往车流的前职业司机,他对各种运输工具及其运作规律有着刻入骨子里的敏感和专业本能。
搅拌着汤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
他的目光锁定在刚刚通过路口驶过,正准备转弯进厂的一辆重型红色解放卡车,车牌尾号清晰可见:辽A·J338A。
“啧……”
一声轻微的、表示疑惑和探究的低叹从韩毅喉咙里溢出。
黎媛刚咬了一口吸饱汤汁的烧饼,抬眼看他:“怎么了?”
韩毅放下勺子,下巴朝窗外扬了扬,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辆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解放卡车,
“姐,你看那辆车,辽A·J338A。”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司机特有的观察习惯,“这是辆空车。”
“空车?”
黎媛愣了一下,没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空车回来不是很正常?”
“不对。”
韩毅果断摇头,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来,手指虚点着那辆车远去的方向,仿佛在空气中重现它的轨迹,
“上午九点一刻左右,就是这辆车,我从仓库拿出货单登记本路过门岗时,亲眼看见它停在门岗登记准备出厂。”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职业司机的专业判断,“当时登记表上‘事由’栏里写得清清楚楚:‘前往XX五金市场拉原料’。
是空车出去的!
现在下午三点半不到,这车又是空车回来了!
方向也没错!”
他扭过头,看向黎媛的眼睛,瞳孔深处跳动着困惑和警惕的火星,
“一辆号称去拉原料的重卡,来回一趟将近六个小时,全程空车?姐,这可能吗?”
他顿了顿,补充了关键的专业细节,
“你没开车可能感觉不到。满载和空载的车,开起来区别太大了!
轮胎花纹嵌入路面的深浅、车桥的受力情况细微震动、引擎的声音负载……
在我们老司机眼里,就跟空碗和装满水的碗一样,一眼就能分得清!
这车刚才拐弯时,车轮轨迹轻飘,连路边松软的残雪都压不出明显的辙印,分明就是一辆空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