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声令下,屋内一众宫人垂首应命,齐齐退了出去。
待屋中人去一空,黎谨修立马便换了一副脸孔,觍着脸凑到穆桑榆身侧,硬是挤挨着坐了下来。
穆桑榆虽是将门之后,老天却偏生给了她一副千娇百媚的身躯,让黎谨修硬挤了这么一下,真好似狗熊拍豆腐,惹得她眼底睨了他一眼,轻嗔了一句,“粗手笨脚的,弄的人皮肉生疼。”
只见那镜面恍如一泓秋水,映着一张如花娇靥,脂光水腻,欺霜赛雪,哪见半点肿胀?
穆桑榆却将眉一皱,偏说道,“瞧瞧,嫔妾这脸可还能看么?明儿若叫个外臣命妇的望见,还不指摘嫔妾妇容不整?嫔妾这皇后德不配位,罪状又添了一桩。”
说毕,她将镜子重新丢进绣筐,侧脸睨着黎谨修,“陛下厌恶嫔妾,不来这长春宫也罢了,何苦下这样重手整治嫔妾?”
黎谨修被她闹得没了脾气,索性长臂一伸,揽了她腰肢,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放在膝上,低声问道,“孤到底何处招惹了你?今儿这怪话一套接着一套的,人前也不肯给孤留点脸面。若是孤方才不叫他们散了,你还真想当着底下人的面,让孤下不来台不成?”
说着,他将脸向前凑了凑,又道了一句,“孤恨不得将御书房都搬进这长春宫来,只是怕扰了你养胎,又怎会舍得不来?”
穆桑榆见他凑上前来,那蕴着龙涎香的温热吐息几乎喷在了面上,往日锋利的眸子,此刻温柔的有若秋日的湖水,映着自己的身影,宛如那几百个两人独处相对的夜晚。
话至此处,她眸光微垂,长声叹息,“嫔妾知道,在陛下心里,嫔妾依旧是那个喜好拈酸吃醋的悍妇,信不过嫔妾,方才什么事都不肯交代给嫔妾。然而,嫔妾到底和过去不一样了,都要当娘的人啦,还像昔日那般小孩子脾气么?往后呀,任凭陛下选多少世家闺秀、民间佳丽进宫来,嫔妾也不管啦。但只一件,嫔妾到底是中宫皇后,统领六宫事宜。陛下要选秀也好,纳妃也罢,总该跟嫔妾交代一声。没得六宫传遍了,嫔妾还埋在里。好没意思的,到头来,嫔妾这皇后倒成了个空架子。”
一席话,说的黎谨修心里没滋没味儿。
他确实曾下了严令,阖宫上下不得将此事传与皇后得知。
然而,他当真并无欺瞒她的意思……
屋外天际忽的飘来几朵铅云,将原本一碧如洗的晴空密密遮盖,须臾狂风四起,刮得绥寿殿檐下铁马叮当作响,眼见着天上落下万千雨线,湿潮的水汽霎时卷入屋中,将两人裹住。但听屋外,几道清脆的女声惊呼起来——“午后才下过一场,才晴了多久,怎的又下起来了?!”
“这初夏时节,时气最是不稳,什么稀奇!有这闲磕牙的功夫,还不快些把晾在院子里的衣衫收了?那可是前儿太后娘娘才赏下来的,咱们娘娘还不曾上过身,若是让雨点子打了,可仔细你们的皮!”
听这呵斥的声音,便是阿莫了。
又过片时,但听得一阵裙子拖地声响、脚步杂沓之声,想是那班在院中忙碌活计的宫女终于收拾好了衣裳,也各自觅了地方躲雨去了,终于再无半点人的话语响动。
黎谨修早已摒退了左右,屋中唯有他与穆桑榆两个,听着那刷刷的雨打屋檐之声,仿若天地之间,也只余他们二人。
二人一阵默然,谁也不曾开口。
好半晌功夫,黎谨修先嗤笑了一声,“这个阿莫,性子倒是比先前稳重了许多,再不似初进府邸时的毛躁脾气了,也是你这个当主子的调教有方。”
“初进府邸,那是什么时候?”
穆桑榆睨了他一眼,将那不点自朱的殷红唇瓣轻轻嘟起,“手下的人尚且管不稳妥,又何德何能统领六宫?嫔妾当这皇后,本已是前朝后宫的众矢之的,再不警醒检点些,还不让人活吞了去?往后啊,这宫里添人进口的,越发热闹起来了,嫔妾当然更要留神自省了。免得让谁拿了错处,递到陛下跟前,嫔妾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瞧着她笑靥含嗔,娇丽俏皮的模样,黎谨修心中却不觉升起了几分唏嘘之情。
无可挑剔之处,黎谨修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他也知凡事若过于强求完美无缺,易招老天妒罚,但有时午夜梦回,他看向枕边人时,榆儿的面容同记忆中先皇后的脸渐渐模糊起来,难以分辨。
或许,这便是他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还强求心上人陪伴左右的代价。
就如他父皇,戎马半生、叱咤风云,英雄一世,开创了大周江山基业,虽坐拥三宫六院如云佳丽,然而知心之人岂有半个?纵然是与他并肩一世的母后,两人相对之时,所谈不过朝政宫务,昔日夫妻情谊早已在局势勾斗之中消磨殆尽。
他自幼随在母亲身侧,母后对于父皇的怨怼之情,他深有感触。
那父皇呢?
他英雄了一世,心中当真就快活么?
作为大周开国之君,父皇城府深沉,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无人能揣摩他所感所想。
然而,丽贵妃暴亡那夜,父皇独坐阶下,那孤寂寥落的身影,深深的印在他的心底。
黎谨修绝然不肯,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和榆儿,与前人必定是不一样的。
再则,他黎谨修是大周的陛下,是这天下的主宰,不是那些世家宗族的提线傀儡!
能为他繁育子嗣、站在他身侧与他共看江山的女人,只能由他来决定!
原本,他是不欲用这些事来烦扰榆儿,一心只要她安然养胎,闲散度日。
然而,这似乎成为了榆儿更大困扰……
黎谨修轻吁了口气,握住了穆桑榆的双手,凝视着那双澄澈的眼眸,一字一句的说道,“榆儿,孤打算——废、黜、六、宫。”
穆桑榆微微一怔,心神不由一阵恍惚。
在无数个无人相伴的无眠寂夜里,她曾在心底里偷偷想过,倘或黎谨修不是这大周陛下,只是一介富家公子,她也不是什么侯府嫡女,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两人又会是怎样的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