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梅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她的发间,她忽然轻轻笑了,说那发冠是赤金的,上面镶着小小的珠子,一点一点的红,像熟透的樱桃。小时候过年才准戴,她眯起眼,仿佛又看见镜中的小女孩,冠顶有朵鎏金的牡丹,花瓣薄得能透光,戴在头上沉甸甸的,走两步就要扶一扶。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时总觉得自己是皇后娘娘,要嬷嬷牵着才能走路,怕把珠子颠掉了。阳光移过她布满冰的眼角,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后来搬家,兵荒马乱的,首饰匣子都丢了。竹椅轻轻晃了晃,前儿个做梦还梦见那点红,在眼前晃啊晃的。
傅小梅总在闻到某种混合着肉桂与檀香的香料味时,想起那个秋天午后闯进巷弄的外国商人。那是八十年代末的南方小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他穿着件深棕色皮夹克,高鼻深目,蓝眼睛像巷口那口老井的井水,冷不丁泛起细碎的光。
他的马褡子搭在老式二八自行车后座,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头彩色玻璃珠串成的帘子,在秋阳下晃出虹彩。孩子们扒着门框偷看,他便从帆布口袋摸出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来。糖纸在他指间簌簌响,甜味混着皮革的气息漫开来。
母亲攥着她的手不让靠近,说那是洋人。可他蹲下来时,傅小梅看见他睫毛上落着金粉似的阳光,指节上有道浅疤。他用生硬的中文说糖,又指指自己胸口的铜制怀表,表盖打开是幅彩绘,画着戴羽毛帽的女人。
后来他骑着自行车走了,车铃叮叮当当惊飞檐下鸽子。傅小梅攥着没舍得吃的水果糖,看他背影拐过巷尾那棵老榕树,皮夹克后摆沾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许多年后她在博物馆见到十七世纪的香料贸易展,玻璃柜里的铜怀表与记忆里那只渐渐重合,忽然想起他当时比划着说的海——原来那些遥远的故事,早就在童年某个午后,随着糖纸的甜味悄悄落了地。
老巷深处的青石板被雨润得发亮时,傅小梅总会想起那个穿黑色大衣的外国人。那年她才六岁,梳着羊角辫跟在爷爷身后,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捡飘落的槐花。
爷爷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烟杆上的铜锅擦得锃亮。他说要带她去看会说洋文的先生,脚步却在裁缝铺门口停住了。梧桐叶沙沙响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对面茶馆走出来,金发在阳光下像揉碎的麦秸,蓝眼睛比巷尾的井水还清亮。
爷爷,他的头发像雪。小梅拽着爷爷的衣角,躲在粗布裤腿后面偷偷看。男人听见了,转过身朝她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他弯腰时,黑色大衣扫过地面的青苔,傅小梅看见他胸前挂着银链子,坠着个圆圆的铜片。
这是传教士英鸟国的约翰先生。爷爷的烟杆在青石板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外国人说了句什么,小梅没听懂,只觉得他的声音像风吹过空竹筒。后来那人从皮包里掏出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转出彩虹的颜色。
她攥着糖躲回爷爷怀里,看那个蓝眼睛的外国人跟着穿长衫的先生走远了,黑大衣的衣角在巷口打了个旋,像只掠过墙头的乌鸦。槐花落了她满衣襟,甜香混着爷爷旱烟的味道,在往后许多个雨天里,总随着青石板的潮气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