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早问清了鬼道士进城洞口所在,命孟飞重新去掩埋了方才安下心来。
鬼道士乍见云未杳,也不客气,只道:“秋主丫头,好久不见。近来我这腿很是不得力,你得空帮我看看可好?”
云示杳笑着应下了,又道:“前辈,我叫云未杳,你叫我云丫头便是。”
鬼道士当即笑嘻嘻道了声“云丫头”,又道:“从前你见谁都板着个脸,不想跟了他,竟转了性子。”
云未杳听他说得直白,面色微微一红。
鬼道士正自得意,不想后脑勺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回头一看,正是湛若水,怒道:“你拍我作甚?”
湛若水慢慢悠悠道:“甚么云丫头,没大没小。正经论起来,她还高你两辈!”
原来湛若水师从奇人边疆日落老人,是其关门弟子。
日落老人在江湖中地位超然,辈份尊崇,湛若水的辈份自然也极高。
认真计较起来,便是繁花老人当面,也得称他一声“师叔”。
鬼道士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反驳。
云未杳尚自可可,只秦用听了,喜不自胜道:“如此说来,我还比前辈高一辈?”
鬼道士并不知云未杳已收他为徒,当下阴恻恻道:“小子,你且试试!”
秦用缩了缩脖子,直笑道“不敢”。
自那夜偷袭之后,苏皓一方又再无动静。
湛若水深知那夜夜探敌营,苏皓必然猜出是自己所为,是以有所顾忌。
如今城中瘟疫既平,他也不急于招安,只在等一个契机。
很快,这个契机便出现了。
这天夜里,湛若水迎来位不速之客,竟是楚伯璋。楚伯璋一见到湛若水,纳头便拜。湛若水亦并不意外,端端受了,道:“可是苏皓让你来的?”
楚伯璋苦笑道:“我并不是苏皓的亲信,他哪会让我来见你?”
湛若水笑道:“那日我到苏皓军中,因着人多眼杂,不及与你们叙旧,如今既来了,便好好坐坐。”
他再不问楚伯璋来意,楚伯璋只好道:“我与汪述古等早无意争斗,只朝廷逼迫实在厉害,无奈才加入苏皓军中。盟主既是来招降的,我与汪述古几人正有此意。若盟主不嫌弃,我们愿领人来降!”
湛若水笑了笑,却问道:“谢棠与刘余弟、宋尚书、颜宪子诸人是怎样的情形?”
湛若水不问还好,一问直问得楚伯璋满腹怨气,道:“他们原与苏皓一条心,都拼了命要打江山坐天下的,不想苏皓自以为翅膀硬了,也疏远了他们,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盟主有所不知,苏皓虽借着盟主旗号起事,也聚集了许多当年的兄弟们,实则根本信不过咱们青盟的弟兄。我与汪述古早有意离开,无奈战事一起,竟都难以脱身。苏皓信不过咱们,偏最凶险的仗,都让青盟弟兄打前阵!”
说罢又道:“谢棠与刘余弟尚且还好,宋尚书与颜宪子,是了,还有水无渔,如今是越发地老迈,水兄更被苏灵儿折磨,早就废了,若非为着他们门下人马,苏皓只怕早与他们撕破脸皮了。谢棠与刘余弟也看出苏皓了真面目,早有另立山头的打算。盟主有所不知,因你不肯复四族之仇,苏皓实是恨你入骨。”
湛若水只道:“如今苏皓最信任的是谁?”
楚伯璋恨声道:“那日盟主业已看到,我们左右两班人马,早是水火不容。那日跳得最厉害的叫吴炎继,号称甚么“洞庭七十二寨寨主”,曾带了两千多人投奔苏皓,很是得他重用。此人不学无术,若论真刀真枪,只怕十个百个都不是我们的对手,偏最会溜须拍马,深得苏皓欢心,常借苏皓之手压制青盟弟兄,咱们是敢怒不敢言,私底下都叫他‘乌眼鸡’。”
湛若水点头道:“不想苏皓竟与这等人为伍。”
楚伯璋怒道:“盟主还有所不知。想当年,盟主登高一呼,聚的是天下英豪,如今围聚在苏皓周遭的,多是鸡鸣狗盗之徒。当年义军过处,于百姓秋毫无犯,如今的义军,干的尽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正如盟主所说,今番义军多是地痞无赖,那‘乌眼鸡’正是如此。说甚么为百姓出头,可笑,可笑至极!此等委琐之人,我辈不屑与之为伍!”
湛若水静静听着楚伯璋的抱怨,于苏皓军中情形了解得越发清楚了,只道:“无论如何,苏皓如今到底还是羽翼丰满了。”
楚伯璋冷笑道:“与盟主当年相比,他还差得远,不过是帮乌合之众罢了。若无我等青盟弟兄苦力支撑,他甚么也不是!前番攻城,我等便不肯再出力,那乌眼鸡,果然未及半个时辰,便败在盟主手下。此事,盟主应是清楚的。”说罢又深深看了湛若水一眼。
听此一言,湛若水便知那夜楚伯璋诸人果然是发现了自己踪迹,当下只一笑而过,叹道:“便是一帮乌合之众,也占了大半个江南。我一路行来,竟焦土千里,难民无数。唉!”
楚伯璋咬牙切齿道:“若不是朝廷无道,我们怎会起事?我与老汪皆有家室,早无心纷争,无奈被朝廷逼得家破人亡,若不起事,如何消我心头之恨?”
湛若水道:“逼迫你们的,是弘逢龙,是苏灵儿与悬玉使女,不是朝廷。”
楚伯璋恨道:“这又有何异?”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你可知我为何几次三番拒了苏皓起事之邀?”
楚伯璋道:“是了,我们也想了许久,终是想不明白盟主的打算。”
湛若水便道:“只因弘逢龙欲以我为棋子祸乱天下。”
楚伯璋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忘了闭上。
湛若水便将弘逢龙谋划捡要紧的说了,直听得楚伯璋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我们起事,正中了弘贼下怀?”
湛若水道:“不错,是以我再三拒绝苏皓之邀。可怜苏皓还蒙在鼓中,枉为他人做嫁衣裳。如今天狼事定,朝廷必聚重兵对付江南。若苏皓还执迷不悟,下场可知。”
楚伯璋忙道:“既如此,盟主,我与老汪愿率部来降!”顿了顿又道:“我虽不知谢棠的意思,只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待我回去游说……”
“不急。”湛若水淡淡打断,复又笑道:“你们的心意,我尽已知悉,只不急在一时。”
楚伯璋便知湛若水信不过他们,只讪讪笑着,想了想又道:“若苏皓再攻城,我等青盟弟兄必不会再助他!”
湛若水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楚伯璋回视着那看似清湛若水,亦并不锐利,偏却又深不可测的目光。
奇的是,他原本坦荡,如今竟没来由一阵心慌,定了定神,忙又道:“三日后时,苏皓会再来攻打扬州城。”
湛若水淡淡收回目光,只道:“夜已深了,你不便久留,还是早些回去罢!”
楚伯璋也点了点头,临去前又道:“不管是甚么,我都信不过朝廷,我只信盟主!”
湛若水便又多看了楚伯璋一眼,道:“苏皓军中可另还有高人?”
楚伯璋奇道:“盟主何出此言?”
湛若水冷冷道:“他那日原本与我说僵了,复又改了口,皆是有人递话的缘故。你们都是老江湖了,竟没看出他有高人指点么?”
楚伯璋怔了怔才道:“原来盟主说的是那个人。此人神秘得紧,有专人看护,我们皆不得靠近,连王元长也不能。苏皓对外只说是幕僚,脾气很是古怪,素不见爱生人。江湖奇人甚多,我们也不曾起疑。盟主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我回去后必着意打探。”
“不必!”湛若水断然拒绝道:“你回去后,一切如常便好,再有,若无大事,不可再来见我!”
楚伯璋虽不解其意,却还是点了点头。楚伯璋走后,湛若水兀自出了半晌的神,方才去睡了。
因着有云未杳的缘故,城内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月余,便不再蔓延。
养病园患者竟皆痊愈,直对云未杳千恩万谢。
华棣虽早闻她大名,却从未真正见识过她的医术,如今见不过她一介弱女子,果然止住了瘟疫,救了扬州城,直是又敬又佩。
华棣严命深锁消息,不教苏皓得知半点。
云未杳一时便也闲了许多,便只担心湛若水招安苏皓一事,只她清楚使不上甚么力,便只在他愁闷时软语开慰罢了。
正如楚伯璋所言,苏皓又再偷袭扬州城,却不是在三日之后,而是十日后。
华棣早听了湛若水之言加固城防,日夜巡逻。
众军士前三日防守极是严密,却不想苏皓竟无半点动静,皆生了怀疑。
湛若水不敢轻慢,依旧请华棣加紧防守。
只日日戒备,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第五日还好,到第七日上,众军士便有些懈怠了,便是在苏皓军中,都能望见城楼值守军士不如先前。
湛若水思及众将军素来劳苦,也未再多与华棣进言,到第十日上,城楼上的守军越发地少了。偏在当夜,苏皓发起偷袭。
当第一个偷袭者爬上城楼时,发现城上果然空空如也,一个守军也无,直是心下大喜,当即发出信号,召唤同伴。
苏皓远远望见越来越多的偷袭者涌向城楼,只向身侧被缚的楚伯璋、谢棠、刘余弟等冷笑道:“多谢诸位与我传信,否则,今夜哪得如此顺遂!”
吴炎继笑道:“还是盟主神机妙算,料得他们暗中通敌,是以才故意漏了消息。他们将上官清奉若神明,与盟主一比,却不过如此。”
楚伯璋诸人口中皆塞了破布,喉咙呜呜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只向他二人怒目而视。
苏皓笑道:“原本是要杀了尔等祭旗的,只军师心善,说须得让尔等瞧一瞧上官清的下场,也好让尔等九泉之下瞑目,待我……”
苏皓话音未落,却听城楼上三声炮响,直是灯火通明。火光明亮处,立着两个人,正是华棣与湛若水。
当先冲上去的义军皆大叫不妙,待要逃走,却被埋仗城中军士砍杀。
一时之间,城楼上喊杀声冲天,无数巨石、滚木如雨点般砸下,无数义军落下城楼,非伤即亡。
苏皓未料有此一变,直是双拳紧握,目眦欲裂。楚伯璋诸人面上皆有狂喜之色。
苏皓恨恨瞪了他们一眼,怒向身侧小校道:“快,鸣金收兵!”说罢转身上马,道了声“撤”,便自狂奔逃离,有军士忙又押起楚伯璋诸人随他而逃。
苏皓逃不多远,斜刺里冲出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黑塔般的凶神,正是孟飞。
苏皓暗自叫苦不迭,双腿软得骑不动马,好在吴炎继与他不离左右,又是真心相交,当下往他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果然又一路狂奔。
吴炎继紧随其后,只逃命也不忘拍马,道:“盟主的马好是神骏!”
若非苏皓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必还有下文。
孟飞也不追赶,只高声道:“楚伯璋、谢棠诸人何在?”说罢又抓住一个义军小校道:“楚伯璋何在?说,说了饶你不死!”
那小校在火光下乍见一张丑陋的脸,登时骇得瑟瑟发抖,好在手下有人禀道:“孟爷,找到楚伯璋了!”
那人推过一人来,正是楚伯璋。很快,谢棠、刘余弟、宋尚书、颜宪子并水无渔诸人也一并找到。
孟飞忙即下马,为他们解了绑道:“是爷教我来接应你们!”
楚伯璋、谢棠诸人皆有愧色,又极感动,只连声道谢。
苏皓率军逃往镇江。
华棣此番大败苏皓,直是喜气盈怀,连呼要为湛若水并众将士庆功。
湛若水只拦道:“咱们大败苏皓,不过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到底还有十数万大军,若整军重来,咱们未必会有胜算。”
华棣点头称是,湛若水笑道:“苏皓新败,或许便是契机。”
华棣点头道:“苏皓士气受挫,此时说降,正是时候。”
湛若水看了看孟飞道:“我打算过两日便去镇江。”
华棣道:“辛苦。”
孟飞笑道:“待爷招安了苏皓,华大人便可庆功了!”
华棣垂头默默,很快便又道:“好,我便等你功成那日!”
湛若水冷冷看了眼孟飞,没有说话。
湛若水这次没有带孟飞,单枪匹马便去了镇江见苏皓。
义军将士也未多加为难,当即便带他去见了苏皓。
许是吃了败仗的缘故,苏皓脸上满是青色胡渣,早没了儒将之姿。
史雄、王元长分列左右,皆负了伤,见他进来,王元长重重哼了一声。
余者如吴炎继等皆在帐中,见着湛若水皆没有好脸色。
“胜败乃兵家常事。”苏皓阴沉着脸道:“你若以为胜了这一次,便来耀武扬威,便是错了!”
“你我皆是老四族子弟,你若败了,我并不会开心。”湛若水叹道。
“呸!”王元长斥道:“你助华棣老贼杀我义军之时,可半点没有手软。”
湛若水道:“若朝廷无道,皓兄起兵,是为义军。如今弘逢龙下到狱中,三贵崩塌,皓兄若不就此收手,必失天下人之心。”
苏皓冷冷道:“开弓怎有回头箭?自古起兵反叛朝廷,便是不成功便成仁!”众人皆是附和。
“皓兄所言极是,只太子殿下说了:若皓兄能归降,必定既往不咎,更能平我四族之冤。”湛若水诚心诚意道:“皓兄,天子汉安帝早已隐居兰台多年,政事多由太子殿下主持。殿下乃英明之君,请相信他,会给咱们老四族一个公道。”
王元长只是冷笑,只吴炎继诸人面上颇有急色。
吴炎继冷笑道:“只怕咱们归降,太子翻脸不认人,到时荣华你享,罪名盟主来背!”
“吴炎继,你这是何意?”王元长怒道:“莫非你要投降?”
吴炎继连连否认,笑道:“我不过是为盟主试他一试罢了!”王元长又重重一哼,别过脸去不肯理他。
湛若水不理吴炎继,只定定看着苏皓,道:“皓兄还信我不过?皓兄应知,我日夜思复,便是报晋宁之仇,重振我四族荣光,否则,我又何苦投靠东宫,扳倒弘逢龙?”
苏皓面色渐渐便有松动,湛若水看在眼里,又道:“如今弘逢龙咎由自取,正是我四族复起之日。皓兄若还纠结江南一城一池之地,而错过此大好良机,四族复起,又是何时?”
苏皓便自沉吟不语,便是连王元长也松缓了面色,吴炎继诸人更两眼放心,仿佛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湛若水将众人神情皆看在眼里,接道:“我蒙皓兄并天下豪杰不弃,曾推我为青盟盟主,是以如今义军是何情形,瞒得了朝廷,瞒不了我。”
此话一出,苏皓便沉下了脸,湛若水只作未见,径自道:“依我猜测,义军只怕并无外间所传厉害。其一,义军看似四方归附,实为乌合之众,与朝廷精锐相比,实则不堪一击。其二,归附之人多为无赖,不过因利而聚,且多贪生怕死之辈,若无利可图,便是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去了……”
此话一出,吴炎继当即就要跳起,苏皓也要发作。
湛若水却道:“话虽不中听,只如今军中情形,皓兄比谁都清楚。”
苏皓闻言,便自长叹口中气,没有说话。
湛若水心中越发明镜一般,又道:“如今西北安定,许凤卿三十万大军尽归朝廷,太子羽翼渐丰,下一步,便是平定江南。向前的话,我再问皓兄一遍:与朝廷精锐相比,义军可有胜算?”
苏皓越发沉默,湛若水道:“如今西北三十万精锐未至,皓兄的义军还奇货可居,便如做买卖,还能卖出个好价钱。若待西北大军奔赴江南,皓兄如何与之对敌?没有了筹码,如何卖出好价钱?皓兄是大聪明之人,我这番话是否有理,皓兄自有判断。”
苏皓未料湛若水如此市侩,直欲破口骂他,无奈已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只双手发颤地指着他。
湛若水叹道:“皓兄,我也是为了你,为了四族!想当初,四族被夷,到底还有许多流亡子弟,只这些年来,四族子弟大多凋零故去。元厚兄去时,我不比你们任何一人痛心。至于我,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四族子弟还经得起多少摧残?我怎能眼见四族子弟真正覆亡?”
湛若水越说越辛酸,竟至哽咽。一提及王元厚,王元长只是拭泪。
苏皓长叹一声,依旧不复言语。
便在此时,一青衣小僮入内,附耳在苏皓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湛若水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装做不在意。
那僮儿说罢,便告退离去。苏皓便自紧紧盯着湛若水,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才道:“弘逢龙擅柄专权,只手遮天,为何要做下谋反这等愚蠢的事来?”
湛若水笑了笑道:“他欲祸乱天下而稳固自身,是以前有天狼,后有江南皓兄之事。我亲自去了天狼,坏了弘逢龙的好事,他自然狗急跳墙。”
苏皓又追问道:“他为何会败?”
湛若水苦笑道:“我人在江南,京中消息并不灵通,尚不知是何因由。”
苏皓笑道:“上官大哥,招安之事,容我再想想。你且先回扬州,三日之后,我必有答复。”
湛若水不知苏皓是何用意,便自踟蹰。
苏皓道:“你为四族费尽心思,我铭记在心。你放心,我已有定度,只还有些事,须得与帐下军士商议。”
湛若水便知苏皓已有归降之意,心下大喜,又深恐生变。
苏皓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信得过上官大哥,上官大哥也须信得过我。”
吴炎继诸人闻言,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