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棣只道:“恰才咱们说的话,不可再对第三人说起,云姑娘也不行,免得无端惹得人心不安。”湛若水只得应下了。
华棣告辞归去,不多久包氏兄弟又找上门来。
这兄弟二人只道扬州是个温柔富贵乡,无奈前有苏皓围城,后有瘟疫突如其来,竟是日日担惊受怕,只盼湛若水早日招安苏皓,他们也好早点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湛若水只将苏皓答复说了,喜得包贵道:“如此说来,三日之后苏皓来降,咱们便可回京了?”
包显则愁道:“只如今城中瘟疫,苏皓若知晓此事,便不好说了。”包贵闻言便拉下了脸。
湛若水笑道:“我等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两兄弟无可奈何,只有点头。
苏皓很快便得了城中暴发瘟疫的消息,三日后果然没有半点回音。
此事早在湛若水意料之中,倒也不觉失望,好在苏皓亦并未攻城。湛若水深知苏皓的打算,是要趁着城中瘟疫变重而无力抵抗之时攻城,是以日日随华棣巡视城防。
此番瘟疫暴发得极是迅猛,患病之人多在七日之内高热而死,饶是云未杳医术高明,也是无力回天。
云未杳很快配了防治时疫的汤药,命军民煎服。她又特意命人送去了明月弄的无名府,苏灵儿也收下了。一时虽未找出救治之法,却也止住了瘟疫的蔓延。
云未杳已连着数日未曾阖眼,华棣与湛若水等,亦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无奈包氏兄弟等得不耐烦,日日催促湛若水,要他拿出个招降的章程,湛若水只是不理,他有着比苏皓攻城更担心的事,便是城中百姓暴乱。
原来每日皆有尸体掩埋,百姓人心涣散,皆欲逃出城去,刚开始不过寥寥,很快便呼聚成众了,守城军士竟是拦也拦不住。
湛若水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他得此消息时,正守在云未杳身边。云未杳彼时正在为一患者施针。
养病园中收治的患者,大多高热数日之后死去,只有三个人,十余天后依然还吊着口气。
云未杳深以为奇,遂将他们作为重点救治之人。因着城中哗变,湛若水担心华棣安危,却又放心不下云未杳。
云未杳笑道:“我要为他们下针,你也帮不上忙,倒是华大人很是需要你。你且放心,他们的烧已经退了许多,若能救回,兴许能找到瘟疫救治之法。”
湛若水点点头,问清华棣所在,径往南门而去。
湛若水去时,华棣正在城楼上声嘶力竭地说着甚么,无奈城下百姓已极狂热,皆往城门涌,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分?只高呼道:“放我出城!放我出城!”
湛若水来到华棣跟前,华棣一把扯住他衣袖道:“这可怎生是好?”
华棣心下已有主意,杀一儆百即可,只眼下皆是无辜百姓,他竟下不了手。
就中有几个汉子,或拿石块,或拿木棍,只管往守城军士头上、身上招呼,众军士被打得血流满面。
有个军士额头上被石块砸了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流,当即便晕倒了。其他百姓竟狂呼叫好,似受了鼓舞一般往前冲撞。眼看城门不保,华棣急得眼眶都红了。
湛若水看得分明,当即一个纵跃,往那几个伤人汉子而去。
那几个汉子正自叫嚣着,冷不丁发现头顶一片黑影,抬头一看,见得一人大鹏一般扑向自己。有机灵的当即要躲,不想胁下被人一点,半边身子便麻了,竟是动弹不得。
湛若水制住那几个汉子,又一个接一个往城楼上扔,高声道:“孟飞,接住!”
孟飞道了声“好”,一一接下了,竟有七八人之众。
狂乱中的百姓未料百十斤的汉子就这般被湛若水轻飘飘地扔上城楼,皆被震住,当下以他为中心,向后退去,很快便空出一块来。
湛若水环视一周,眼神凌厉而凶狠,与他目光相接者皆垂下头去。湛若水厉声道:“谁不怕死的,出来!”
无人敢出来一步,只惊恐地望着他,众百姓渐渐地安静了。
湛若水冷哼一声,提气跃上城楼。
那几个汉子被守城军士围住,皆瑟瑟发抖,早没有先前的威风。
湛若水也不多说,当下捉起一人的衣领,将他提出城楼。
那人大半个身子支出城楼,足下悬空,下面便是数十丈高的城墙,直吓得哇哇大叫,连喊救命。
湛若水高声道:“你不是要出城么?好,我送你出城!”
那人忙道:“我不要出城,我不要出城了!”
城楼下鸦雀无声,无人为那人说一句话。
湛若水便向华棣递了个眼色,华棣忙道:“请诸位放心,咱们有一位云神医,医术很是高明。她正在寻找救治之法,相信很快就能找到!”
城下百姓互相看着,皆是半信半疑,便有人道:“他若是医术高明,为何到现在还有瘟疫?”
华棣道:“瘟疫突如其来,她也需得一点时间……”
只华棣的话未说完,城下百姓已有人高声怒骂“你放屁”。
此话一出,城下“放屁”声直是此起彼伏,更有人高声喊道:“扬州城没救啦,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眼见百姓的情绪又被挑起,华棣无可奈何,只深深地叹着气。
“住口!”湛若水怒道,声音便如狮子吼,当即盖过城下所有声音,众百姓又安静了。
湛若水冷冷四顾,高声道:“若没有她在,城中只会死更多的人!你们好好想一想,瘟疫暴发之后,为何不曾再多蔓延?每日死的人,为何一日比一日少?为何你们还能好端端立在这城楼下?这便是她的功劳!”
众百姓听了,纷纷交头接耳,城下一片“嗡嗡”之声,有人点头,有人怀疑,也有人一脸不屑之色,只再不像先前那般激烈。
被湛若水擒住的那汉子道:“你说他厉害,为何到现在还是没有解治之法?”
湛若水看了看华棣,正自思忖如何回答,却听一个声音道:“瘟疫的救治之法,找到了!”
说话之人正是云未杳,她身畔的卫三娘扶着一个高热未死的病患徐徐上楼。那人虽极虚弱,却清醒着。
湛若水看看云未杳,又看到那病患,喜道:“你果真找到了?”
云未杳笑着点了点头,平静道:“告诉他们,瘟疫的救治之法,找到了!”
湛若水扔下那汉子,一把扶过那病患,向城下道:“瘟疫的救治之法,找到了。你们看,他便是救回来的第一人!”
城下百姓将信将疑,又复交头接耳,就中却有认得那病患之人,高声惊喜道:“那不是李小二么?我知道,我亲眼看他得了瘟疫被抬走的,他老子娘哭得什么似的。”
城楼下便又是“轰”的一声,纷纷交头接耳。那人又道:“李小二,你个小王八蛋,你老子娘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小二虽极虚弱,却也扶墙高声道:“方大叔,是我,我还活着,我没死!”
他被那方大叔叫成了“小王八蛋”,却也不恼,只笑道:“多亏了云神医,是她救了我!”
听得李小二如此说,城楼下欢声雷动,如过节一般欣喜,皆道:“咱们有救了!扬州城有救了!”
有的又似想到了什么,向城楼拜道:“多谢云神医,多谢云神医!”
云未杳隐在湛若水身后,百姓也看不到她的真容,却只管往城楼而拜。
湛若水缓缓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着云未杳,微微地笑着。
她亦微微地笑着,依旧是平静面容。
湛若水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原来有云未杳在的地方,才有他的安宁。
华棣默默地笑了,上前一步,立在城楼边,道:“本官早有严令,擅闯城门者,当斩!”
此话一出,城下百姓皆倒吸口凉气,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两队军士出列,更将闹事百姓围在城下,百姓们皆有惊恐之色。
华棣又道:“法不责众,且是情有可原,本官便饶过尔等。”
城下百姓登时便松了口气,城上那几个汉子也有喜色,不想华棣又道:“只城上几人,聚众闹事,更伤我守城军士,罪无可恕!来人,推出去斩了!”
那几人骇得面如土色,当即讨饶,华棣哪里肯听。
湛若水默默地转过头去,云未杳也默默地转过头去。
一众军士早就等华棣这句话不耐烦了,当下更不多说,当即行刑。
城下百姓虽心惊胆寒,却不敢多言,纷纷散去。至此,华棣方才松了口气。
城内暴乱终于平息,众人回到府衙,皆是疲惫不堪,却都不肯散去。
华棣笑道:“姑娘平下瘟疫,救了扬州城,我便代扬州百姓谢过姑娘了!”
云未杳忙道:“大人言重了,不过份内之事罢了!”
华棣便自笑了,道:“你是如何寻到解治之法的?”湛若水点点头,这原也是他的疑惑。
云未杳笑道:“这倒多亏李小二他们。”
华棣与湛若水皆有奇色,云未杳道:“李小二他们三位病患,虽说高热反复,性命垂危,却次次捱过一劫,我便留了心。”
湛若水点头道:“他们是你重点救治之人,往前高热不断,近两日却未发作,只都昏迷着。”
云未杳道:“他们今日都醒了过来,我探看了脉像,竟都自愈了,便问了他们瘟疫发作之前,都做了些甚么,饮食几何,果然有收获。”
华棣与湛若水皆“哦”了一声,云未杳便道:“原来他们得瘟疫之前,都各有病痛,皆在服药。我细问了药方,虽不尽相同,却有一味药,他们都有。”
“是甚么?”华棣与湛若水齐齐问道。
云未杳便笑了笑道:“是常山。”
华棣与湛若水皆道:“只此一味药,便如许神奇?”
云未杳未及开口,卫三娘已笑道:“姑娘新配了药方,让秦用煎与众病家服用。恰才秦用传了消息过来,说如大半人退了高热。
”华棣与湛若水方才叹服。
云未杳又笑道:“百姓闹事,终究还是因着瘟疫而起,我不敢多耽搁,便与李小二赶过来了。”
便在此时,秦用归来,见得众人皆在,高兴道:“师父的方子果然管用,如今有几个壮实的,都醒过来了,直说要谢师父呢!”
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尤以华棣最畅怀。这大约是扬州围城以来,他最开心的时候。
众人被华棣留住用了饭,又略叙过了,方才各自散去。
湛若水一路陪云未杳回了馆驿,临分别了,又说了许久的话,方才肯离去,只又被云未杳叫住了。湛若水喜道:“妹妹还有话说?”
云未杳“噗嗤”一笑,复又正色道:“你就不曾想过,为何过了这许久,苏皓还围而不攻?”
湛若水心中“格登”一下,云未杳所说的,他未尝没有想过,只因着城中瘟疫之事方搁下了。
云未杳道:“你不觉得,这场瘟疫来得很奇怪么?”
湛若水惊道:“妹妹的意思是……”
“若我没有止住这场瘟疫,算来,如今应是最严重之时。”云未杳叹道:“倘若果真是有人有意为之,苏皓这两日,必会攻城!”
湛若水想起前番去见苏皓,苏皓前倨后恭之事,心下暗叹道:原来,他用的是缓兵之计。
云未杳见湛若水面色不大好看,只好道:“或许是我多想了,苏皓是你青盟旧部,更是老四族的人,便是谋反,大约不致如此阴毒……”
话音未落,却见城楼火光大起,喊杀声四起。有军士来报,道:“苏皓攻城。”
湛若水与云未杳互自看了看,皆有黯然之色。
湛若水二话不说,径往南城而去。云未杳当即叫起三娘、孟飞与秦用,也忙赶了过去,半路又与华棣相遇,众人皆是无话。
城中百姓才从瘟疫恐慌中解脱出来,因着苏皓攻城,再又惶惶不安。
众人只道又是一场恶战,不想苏皓一方来得快,去得也快。
原来城中虽有瘟疫,华棣在城防一事上,却半点没有懈怠,且湛若水日夜巡视,守卫极是严密。苏皓虽是偷袭,竟未讨得半点便宜。
虽复如此,城中依旧有伤亡,云未杳与卫三娘、秦用又是一场辛苦。
苏皓虽退,华棣却不敢轻敌,亲自守城。湛若水则率军四处巡视。
他虽奉皇命,依旧还是布衣之身,军中将士原本多有轻视,只是见他为扬州城尽心竭力,又与众将士同甘共苦,且那日凭一人孤勇平息暴乱,皆极敬佩。
不知不觉,天色大明,待斥候回报,众人方信苏皓退兵,方才松了口气。
包扎好最后一个伤员,云未杳再也撑不住,倚着城楼,软软坐在地上。
三娘忙道了声“姑娘”,云未杳听出她的担忧之情,轻“嘘”一声,笑道:“我没事,歇歇就好,不必担心。”
“还说没事!”三娘看着她深陷的眼眶,心疼道:“先前为解瘟疫,你便连着几天几夜不曾阖眼。好容易瘟疫平下去了,又碰上苏皓攻城。这些日子来,你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且不说你,便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大家不都如此么?”云未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你且不要再说了,若教湛郎听了,又惹他难受。”
“你舍不得他难受,便舍得我?”三娘瞪了她一眼,却也无可奈何。
云未杳笑而不语,蓦地瞧见三娘身后之人,笑道:“你回来了。”
湛若水原本就放心不下云未杳,是以巡察事毕,便急着来寻她了,却见她脱力坐在地上。
不知从何时起,他把云未杳当成了依靠,总以为她是无坚不摧的,却忘了她其实是一个弱质女子,如今倚在墙角,越发衬得她纤弱可怜了。
湛若水一阵心疼,默默走了过去,半跪在云未杳身前,便要抱她起来。
云未杳摇了摇头,道:“你扶我起来,咱们一起走。”
说罢伸出手去,湛若水忙即扶住,二人相携离去。
三娘跟在其后,拭了拭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