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是讨债的鬼吗?!”
宗府西厢,一间还算雅致的客房。
李白被人像刷锅似的从头到脚搓洗了一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细麻布衣,又被强灌下去一大碗酸苦冲天的醒酒汤。
此刻,他坐在硬邦邦的酸枝木圆凳上,宿醉的头痛像有把钝刀在脑子里来回锯,胃里还在翻江倒海。
但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这间屋子,和外面那个价值一千三百金的“债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宗琬走了进来。她换了身月白色的家常襦裙,发髻只简单簪了支玉簪,素净清雅,与昨夜月光下那个下令“拆墙”的凌厉判若两人。
可那双眼睛,依旧带着冰碴子,扫过来时,让李白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头皮发麻。
“看来收拾干净了。”宗琬在他对面坐下,动作优雅,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酒也醒了?”
李白梗着脖子,努力想找回点“诗仙”的尊严:“宗小姐,昨日之事,是在下酒后失德,扰了清净。墙……墙的事,可否……”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讲讲道理,“……再议?”
“再议?”宗琬眉梢微挑,从袖中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卷纸,正是管家陈伯捧回来的那份墙契和……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她将清单轻轻推到李白面前。
“李翰林请看清楚。”
“醉仙楼后巷地皮,连带相连的铺面后墙,共计占地三丈七尺。按梁园东市上等铺面地价,折金三百五十两。”
“你所用墨汁,乃上等松烟墨,泼溅污染铺面新漆门脸三处,需重新粉刷,工料费折金八十两。”
“醉倒阻碍通道,致使铺面清晨进货延迟,误工费折金二十两。”
“清扫你遗留污秽、碎坛,人工费折金十两。”
“以上,合计四百六十两金。”
李白听得冷汗都下来了,这女人算账起来心真黑……
他嘴唇哆嗦着:“那……那剩下八百多金呢?”
宗琬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顺着她的视线,李白看到了院子里,那堵被木架牢牢固定、沐浴在晨光下的“债墙”。
宗琬的声音清冷,如同珠落玉盘,字字清晰:
“这堵墙本身,连同其上附着之墨宝——即李翰林您的《长相思》与《梁园吟》两篇惊世之作——”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李白瞬间煞白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作价,八百四十金。”
“总计,一千三百金整。”
“李翰林,可有异议?”
“八……八百四十金?!”李白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窗外那堵墙,手指都在哆嗦,“就……就一堵破墙?而且,这上面的诗是我的!”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抢劫!他写诗无数,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用自己诗要钱。
“破墙?”宗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一声,眼神却更冷了。
“李翰林笔走龙蛇,力透墙背,墨迹入石三分,寻常匠人根本无法在不损毁墨宝的情况下将其完整剥离!若非我府中匠人巧夺天工,这堵墙连同你的大作,早已在拆卸时化为齑粉!这工艺,不值钱?”
“再者,”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白,望着那堵墙,“《长相思》,字字泣血,情动天地;《梁园吟》,狂放不羁,壮怀激烈,更兼济世之宏愿!如此双璧合一的惊世之作,承载于同一堵墙之上,举世无双!其文采价值、精神价值、独一无二之纪念价值……”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李白:
“八百四十金,本小姐买了就是本小姐的!”
李白被她这一番“价值论”砸得头晕目眩,张口结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没钱!”他本不想陪着宗小姐胡闹,却看着那与许紫嫣有七八分相像的脸愣了愣。
李白干脆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低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你看着办!” 大不了再被丢出去!
“要命?”宗琬走回桌边坐下,端起丫鬟刚奉上的热茶,慢悠悠地撇着浮沫,“李翰林这条命,值一千三百金吗?”
李白:“……如何不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宗琬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既然李翰林拿不出钱,那就用别的抵债。”
“抵……抵债?”李白警惕地看着她,“我……我身无长物!只有……只有几身破衣裳,两柄长剑!”
“剑?”宗琬唇角那抹弧度加深,带着一丝玩味,“本小姐对那些舞刀弄枪的没兴趣。”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李白身上缓缓扫过,从他那张此刻写满惊惶不安、胡子拉碴的脸,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最后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的手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让李白浑身汗毛倒竖,感觉自己像砧板上的肉。
“李翰林,”宗琬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既然没钱,那就卖身吧。”
“卖……卖身?!”李白瞳孔地震,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猛地站起来,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你……你休想!我李白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岂能卖身为奴?!士可杀不可辱!”
“卖身为奴?”宗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李翰林误会了。本小姐府上,不缺奴仆。”
她站起身,踱到李白面前,距离近得李白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兰草气息,让他心慌意乱,下意识想后退。
“本小姐的意思是——”宗琬微微仰头,直视着李白那双因为愤怒和羞耻而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从今日起,你李白,就是我宗琬的人了。”
“你的时间,你的精力,你的诗才,你的……剑术,”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满意地看到李白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骇,“统统归我支配。”
“何时还清这一千三百金的债,何时你才能恢复自由身。”
“你……你痴心妄想!”李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宗琬的手指都在颤,“你这是强抢民男!我……我要去告官!”
“告官?”宗琬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甚至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却冰冷刺骨。
“好啊。墙契在此,债务清单在此,人证物证俱在。李翰林大可以去告。只是不知道,这梁园的刺史大人,是信你一个醉酒滋事、欠债不还的狂徒,还是信我前朝宰相孙女?”
她轻轻拍了拍手,“哦,对了,忘了告诉李翰林,昨夜你醉倒街头,是我府上人将你‘捡’回来的。否则,此刻你怕是躺在哪个阴沟里喂野狗了。救命之恩,加上欠债,这官司,你觉得谁会赢?”
李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凳子上。
完了。
这情愁剪不断,理还乱,又如何可以朝夕相处?
看着他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样子,宗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转身,走向门口。
“陈伯。”
“老奴在!”一直守在门外的陈伯立刻应声。
“带李翰林去‘听涛阁’。那是府里最清净的院子,以后就归他了。”
“一日三餐,笔墨纸砚,按府中上等门客的份例供给。”
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进屋内:
“看好了他。”
“没我的允许,他一步也不许踏出宗府大门!”
“还有,”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告诉府里上下,这位李公子,是本小姐的‘贵客’,也是……最重要的‘债务人’!谁敢怠慢,家法处置!”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门外。
留下李白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圆凳上,望着窗外那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墙,只觉得造化弄人。
“听涛阁?贵客?债务人?”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宗琬……你这……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