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宗府后院,假山旁的空地上,一堵带着新鲜泥灰茬子的墙壁,被数十名精壮工匠用厚实木架和粗麻绳小心翼翼、四平八稳地固定住。
正是醉仙楼外那堵承载着两篇惊世诗作的墙!墨迹犹新,在晨光中散发着狂放不羁的气息。
管家陈伯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手里捧着一卷墨迹未干的契书,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他小跑到站在墙前、一夜未眠却眼神灼亮的宗琬面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小……小姐,办……办妥了!醉仙楼的东家,还有后面铺面的张掌柜,老奴都谈妥了!”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肌肉抽搐着,“墙契在此……连同打通隔断、拆墙、运输、人工……拢共……拢共花了一千三百金!”他报出这个天文数字时,心都在滴血,声音都变了调,差点哭出来。
宗琬看都没看那契书一眼,目光依旧胶着在墙上那力透墙背的“摧心肝”与“欲济苍生未应晚”上,仿佛在确认每一滴墨都安然无恙。
她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花掉的只是几枚铜钱。
“人呢?”她问,声音清冷。
陈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哦!在后门巷子里!按您的吩咐,没惊动旁人,用……用装货的板车拉回来的,盖着草席子……”
他实在没法把“李翰林”和“醉鬼”这两个词跟那板车上烂泥似的玩意联系起来。
“带过来。”宗琬终于转过身,命令简洁有力。
不多时,两个健仆用一张临时找来的破门板,抬着一个人形物体,吭哧吭哧地过来了。
门板上,李白依旧穿着那身沾满酒渍和墨迹的青衫,头发散乱地糊在脸上,人事不省,浑身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酒气,活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咸鱼。
两个健仆忍着味儿,将门板“哐当”一声放在宗琬面前的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宗琬眉头都没皱一下,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摊烂醉的“诗仙”。小荷捂着鼻子,嫌弃地退后两步。
宗琬蹲下身,伸出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捏住李白的下巴,迫使他那张胡子拉碴、被酒气和尘土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抬了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啧。”她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嗤。随即,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沾了点旁边水缸里的清水,毫不温柔地、甚至带着点泄愤的力道,开始擦拭李白脸上干涸的墨迹和污垢。
冰凉的湿意和粗鲁的擦拭终于让昏死中的李白有了点反应。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千斤巨石,勉强掀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绝伦、却又带着一股子冰碴子般冷冽气息的脸。
这张脸……好生熟悉……酷似……紫嫣?不,不对!是那个……那个对他疾言厉色、视他如蛇蝎的……宗楚客孙女!
“宗……宗琬?!”李白像是被蝎子蜇了,混沌的脑子一个激灵,残存的醉意瞬间被惊飞了大半!
他猛地想挣扎坐起,却因为宿醉的眩晕和身体的脱力,重重地摔回门板,后脑勺磕得生疼,“哎哟!你……你想干什么?!”
宗琬停下擦拭的动作,将脏了的手帕随手丢在地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垂眸看着地上狼狈不堪、满眼惊疑戒备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锋利弧度的冷笑。
“醒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李白混乱的神经上,“醒了就好,省得本小姐费事。”
她抬手指向旁边那堵被小心翼翼运回来的墙,阳光下,墨色淋漓的《长相思》和《梁园吟》并立,震撼人心。
“认识吗?”宗琬问。
李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醉后发疯的杰作!是他在绝望深渊里最后的咆哮!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宰相府的后院里?!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你把墙弄来做什么?!”李白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宿醉的沙哑和惊怒。
“做什么?”
宗琬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弄。
“李翰林好大的忘性。昨夜醉仙楼外,你泼墨挥毫,好不痛快!搅得满城风雨,扰人清梦!这笔账,不该算算?”
“账?”李白懵了,宿醉的脑袋嗡嗡作响,“什么账?我……我写我的诗,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宗琬上前一步,绣着精致兰草的鞋尖几乎要碰到门板边缘。她微微俯身,那双酷似紫嫣、此刻却冰寒刺骨的眼眸,直直刺入李白惊疑不定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如刀:
“你写的这堵墙,占的是我宗家铺面后巷的地皮!”
“你用的墨,溅脏了我宗家铺面新刷的门脸!”
“你醉倒街头,挡的是我宗家铺子进货的通道!”
“还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手指猛地指向墙上那三个力透墙背、如同泣血控诉的大字:
“这‘摧心肝’三个字!”
“搅得本小姐彻夜难安,心神不宁!”
“这笔扰民、毁物、伤神的债——”
宗琬直起腰,目光扫过地上目瞪口呆的李白,又扫过旁边同样呆若木鸡的陈伯和小荷,最后落回李白脸上,唇角那抹冷笑如同淬了冰:
“本小姐,花了一千三百金!买下了!”
“一……一千三百金?!”李白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差点瞪出眶!宿醉的脑袋瞬间被这个天文数字砸得一片空白!
他写诗……他发酒疯……他醉倒街头……怎么就欠下了一千三百金的巨债?!
他似乎忘记当年在扬州城中的豪掷千金,浑身裹着浓重的红尘气,脑袋一阵发懵。
“你……你胡说!”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软得像面条,“那墙……那地……那墨……怎么可能值那么多?!你这是讹诈!”
“讹诈?”
宗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色厉内荏的男人。
“白纸黑字的墙契在此!地契、铺契、墨钱、清扫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桩桩件件,明码标价!李翰林饱读诗书,莫非连欠债还钱的道理都不懂?还是说……”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锐利如刀,“堂堂诗仙,想赖账?”
“我……我……”李白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千三百金!如今的他穷困潦倒,此刻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再醉死过去!
陈伯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心里直呼好家伙!小姐这“精神损失费”……真是绝了!
小荷更是捂着小嘴,眼睛瞪得溜圆,看向自家小姐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宗琬欣赏够了李白那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狼狈相,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陈伯。”
“老奴在!”
“找间干净的厢房,把这‘债主’……哦不,这‘欠债的’给我抬进去。”
“备好醒酒汤,热水,干净衣物。”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一脸绝望的李白身上,唇角那抹冷笑加深,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把他给我洗干净,弄清醒了。”
“然后——”
“带他来见我。”
“这笔债,”她一字一顿,如同宣判,“该怎么算,怎么还,本小姐要亲自跟他,慢、慢、算!”
话音落下,宗琬不再看地上如同被雷劈过的李白一眼,转身,裙裾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晨光落在她挺直的背影上,带着一股横扫千军的凛然气势。
留下李白躺在冰冷的门板上,对着那堵价值一千三百金的“债墙”,在宿醉的眩晕和天价债务的双重打击下,彻底凌乱在风中。
“一……一千三百金……”他望着宗琬消失的方向,失神地喃喃,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