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皇帝,吼得唾沫横飞,“此獠狂悖无礼,视君威宫仪如无物,实乃大逆不道!请陛下立斩此獠,以正视听!”
咆哮如惊雷!沉醉笔端的李白手腕猛震!饱蘸浓墨的笔锋在诏绢上重重一顿!
一大团浓黑墨迹,如同丑陋疮疤,瞬间污损了即将完成的雄文!墨汁飞溅,几点乌黑落在李白雪白袍袖上。
李白看着墨污,又看看袖上污点,狂热激情瞬间熄灭。
他茫然抬头,醉眼看向暴跳的胡将,又看看案上被毁的诏书,皇帝阴沉的脸,高力士和杨贵妃眼中怨毒的冷光。荒谬与冰冷彻底冲垮了酒意。
死寂。只有安禄山粗重的喘息刺耳。
李隆基缓缓起身。脸上没有愤怒惋惜,只有深沉的疲惫和被冒犯后的冷漠厌倦。他看也没看那污损的诏书,目光越过呆坐的李白,投向高力士,声音平淡无波:
“力士。”
“老奴在。”高力士躬身,声音压抑着激动。
“李卿醉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送他出宫。好生……歇息。无朕旨意,不必再入翰林院当值。”
最后一句,轻飘飘如铁锁落下。
“遵旨。”高力士腰弯得更深,嘴角难以抑制地扯动了一下。
安禄山适时收敛怒容,换上忧色:“陛下圣明!此等狂徒留在御前,迟早酿成大祸!还是早早打发了干净!”
他瞥向李白的目光充满鄙夷和幸灾乐祸。
李白呆坐,手中还握着污墨御笔。那句“不必再入翰林院当值”如同冰锥,凿穿他最后的幻想,却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皇帝冷漠的侧脸,高力士怨毒的快意,安禄山的鄙夷,杨贵妃嘲弄的疏离。
高力士上前一步,脸上恢复恭谨,声音不高却清晰:“李翰林,请吧。陛下恩典,让您出宫‘歇息’。”
那“歇息”二字,意味深长。
李白沉默。他慢慢放下那杆曾承载荣耀、此刻沾满污迹的御笔。笔杆落在案上,发出沉闷脆响。
他缓缓站起,身体微晃。没有再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金碧辉煌的亭子,投向空旷的远方。
他迈开脚步,靴底踏在光洁金砖上,发出空洞回响。内侍无声跟上。那落拓背影在满亭锦绣与各色目光下,单薄却挺直。袍袖上浓黑的墨污,在春日阳光里分外刺眼。
他一步步走出沉香亭,走下玉阶。身后是权力巅峰的宫阙,是冷漠、怨毒、嘲弄的眼神,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墨污诏书,是丧钟般的逐客令。
安禄山看着那身影消失,肥胖脸上挤出谄媚笑容,朝皇帝贵妃深深一揖:“陛下!娘娘!那等不识抬举的狂徒走了才好!臣今日觐见,正是有边关新猎的几件上好狐裘、貂氅,还有几颗稀罕东珠,特来献与陛下和娘娘御览!那皮毛,油光水滑,冬日里披上,管保暖和又气派!比什么劳什子的酸诗烂文,可强上万倍!”
李隆基脸上寒冰稍融,疲惫摆手:“禄山有心了。力士,收下吧。”
“遵旨。”高力士躬身。
杨贵妃掩口轻笑,眼波流转:“还是安卿家知冷暖,懂人心意。不像有些人……”尾音带着慵懒嘲讽,消散在花香里。
亭内气氛陡转。安禄山得意挺肚,高力士垂手,贵妃巧笑。
内侍宫女重新奉上香茗果品。闹剧、墨污、落拓身影,仿佛从未发生,迅速被谄媚与奢华覆盖。只有那方端砚底,残余墨汁浓黑如血,幽暗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