翀门恒看去,皱起眉头:“这只铃铛……你何处来的?”
“你可认识?”
“似乎,有些眼熟。”
“在哪见过?”
翀门恒回忆起来了,自铃铛上收回视线:“月唐观,你和沈冽去过吧。”
“去过。”
“月唐观下的暗室呢?那个石室机关。”
夏昭衣摇摇头:“没有。”
翀门恒笑了:“那么,你想知道吗?”
石白锦忍无可忍,用齿音低低说道:“将军,我可真是讨厌他这神情,好丑!”
夏昭衣道:“我想知道,但也不是非要知道。你想说就说,不说,我便告辞。”
翀门恒嗤声:“想知便是想知,若是不想知,哪还需要特意带个铃铛过来?阿梨,只要你放我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就如我刚才所说那样,我可以为你卖命。”
夏昭衣道:“就如我刚才所说那样,免谈。”
二人隔空对视,翀门恒的眉头紧皱。
夏昭衣耐心耗空,转身要走。
翀门恒忽然暴喝:“免谈,你免什么谈?!哪有你这般女子,不好好嫁与人妇,非要折腾!你小小岁数,满口谎话,你何必装出这种清高!”
话音刚落,他“唉哟”一声痛呼,一枚碎银打在他的眉骨上。
若非他正好情绪激动,脑袋用力一晃,这枚碎银能让他的左眼报废。
翀门恒瞪向沈冽:“你!”
沈冽语声冰冷:“你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一生累死奔活,损人不利己,输得一败涂地,沦为阶下之囚。你连一滩烂泥都不如,毫无半分价值,值得我们高看?对你有什么清高可装?”
翀门恒气得面皮发紫,揉着额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沈冽继续道:“你大约忘了,这世上还有酷刑一说。那种皮肉伤痛,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翀门恒阴狠道:“若真的走到那一步绝境,我有的是让自己舒服死掉的办法!但是你们,若没有我的帮助,你们的战事将一直拖下去,大大小小还得死上数万人!识相点就求我帮你们,不识相,那就让那些士兵去送死,让他们的家人等不到儿子丈夫和父亲!”
石白锦的脸色变苍白,目光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道:“话术而已,不可轻信。”
沈冽道:“与虎谋皮,自取其祸。”
眼看夏昭衣又要走,翀门恒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嗓音激动到尖锐破声:“铃铛给我,铃铛给我!我知道的,给我看看!我告诉你!”
夏昭衣转过身去:“你失去我的耐心和我的信任了,你现在说的话,我只能信两成。”
翀门恒咬牙:“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只能同你说,这世上有无数令人难以琢磨透的玄妙,天有日月星宿,暴雨雷电,地有矿藏灵脉,九渊动鸣。广有天道宙宇,狭有方寸灵犀。参破寻知,正是我的图谋!你这铃铛,是唐相思一直想要找的!”
夏昭衣眼眸微深:“继续。”
“这铃铛的主人,乃卫行川祖母遗留,卫行川的祖母是大章景熙帝的长公主,平淳帝的姑姑!她在玄道造诣极深,擅长窥星象,布五行,与人论法辩道。可她品性不行,她娇宠跋扈,外清高,内专横,不容人忤逆。她相中了极星山上的月唐观,老观主不肯让,她便用尽手段占得,得来后,她还取了一个道号,名叫夺月,将老观主生生气死!”
沈冽忽道:“她为何不出名?”
他派人查过,可是没有查出和“夺月公主”有关的任何相关,连这个名字都未有人提及。
“呵,她在道观上既修道,又养面首,养了二十多个俊朗的小白脸,此等不光彩的事,自然在她身故之后,被后人抹杀,而那个铃铛,”翀门恒朝夏昭衣手中的青铜铃铛看去,“夺月虽离经叛道,蛮横胡来,但她实乃有才之人!那铃铛一共六只,说是招魂铃,实则无人可证实。若她真能造出招魂铃,那她还是人么?那她就是神!可她自己还不是死了?”
夏昭衣道:“唐相思为何找这个铃铛?”
翀门恒这时打住,唇角讥笑,他往后靠去,眼睛变得意味深长。
他看似说了很多,但说得这些并未说到关键处。
他拿捏住这重要的消息,像是一个钩子,等着鱼来咬,和他开条件。
故事讲一半最气人。
夏昭衣笑了:“也许,你认识谢怀楚。”
翀门恒皱眉:“你也认识?”
夏昭衣道:“不怪你消息闭塞,一来你每日不知忙些什么,一头扎在那些地穴角落里,终日不见天明。二来,田大姚和晋宏康打得死去活来,中断了很多传信之道。三来,可能为你办事的人被我们除得差不多了,你人手越来越少。让我来告诉你,去年一共发生了多少事吧。风清昂死了,死在了韩瑞迁的地宫里,死在了我们跟前。方兮宇也死在了那,还有吕无为。谢怀楚倒是活着,但他现在是沈冽的眼线。你现在不肯说,无所谓,谢怀楚能查出来。”
“哈哈哈哈!”翀门恒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你在说什么,谢怀楚是沈冽的人?谢怀楚?哈哈哈哈!这世界上谁都可能成为叛徒,但谢怀楚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了解他的性格,愚忠,蠢货,死守仗义,一根筋的呆木头!他是能用胸膛为兄弟挡刀的人,你说他背叛了唐相思?哈哈哈!”
夏昭衣单膝蹲下,持着手里的铃铛晃了晃:“这青铜铃铛,想必也不是夺月公主的。”
翀门恒冷笑:“这就是!”
夏昭衣摇头:“还记得你们一直在找的拂光清和册吗?和这枚青铜铃铛一样,都是韩瑞迁制的,也就是风清昂。他仿照千秋殿下的匠人们制了一批又一批相似的玩意儿,这枚青铜铃铛也是。唐相思派吕无为和谢怀楚去竹州,便是找这只铃铛。”
沈冽接着夏昭衣的话说下去:“翀门恒,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自诩游刃有余,八面玲珑,在哪都吃得开,结果,竹州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一无所知。卫行川和唐相思都在竹州安插了眼睛,风清昂一将顾老宗主绑至竹州,他们各方便立即有所行动。唐相思为了将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死水搅得更鲜活,还给谢忠演了一出路人戏,使谢忠以为竹州有大墓,立即率兵前去,而这种种,你半个字都不知。”
翀门恒哑然,面如死灰。
他想以信息差博得一丝生机,但他发现,对方知道得更多,还知道很多他所不知道的。
眼看少女利落起身,又要走,翀门恒忙往前爬去,但是被铁链牵扯,生生卡住。
“阿梨!”翀门恒大叫,“你信我,总有我知道的,而你需要费很多功夫才能查到的事!还有北元那头,你真想让战争旷日持久下去吗?我和你师父是一类人!我眼中无人,只有天与地!我管他什么汉人还是北元人,我管他是不是刀兵四起,人道失衡,我只要活着,只求我自己的道!只要你点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不骗你,你可以信我!!我所求极其简单,你点个头就行!”
夏昭衣脚步没停,不过没几步,她忽然停下,眉心轻拢,侧眸看向左手边的牢笼。
陈韵棋一身农妇打扮,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她的脖颈抬着,一双明眸蕴满仇恨,正直直望着夏昭衣。
盖汤城条件不够,未分男监和女监,陈韵棋和陈永明的监牢相邻,陈永明在翀门恒的斜对角。
自夏昭衣和沈冽一进来,陈韵棋就一直盯着她,而夏昭衣和翀门恒说话,正好背对着她。
陈韵棋就这样看着夏昭衣的背影。
人人都说她们的身材相似,尤其是背影。
可是,谁要当她的影子!
谁要跟她相似!
她陈韵棋,就是陈韵棋!
随着夏昭衣的目光,石白锦和沈冽也转眸看来。
看到沈冽望来的黑眸,陈韵棋的手指微紧,攥紧膝盖,一度感到窘迫,想要将视线转走。
她一直清楚,她对沈冽并没有那么深的喜欢,只是见色起意,因他这份少见的好看而心动,仅此而已。
可是此情此景,陈韵棋觉得自己比死了还难受。
不……
为什么要难受,她不该退缩。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她什么都不怕了!
沈冽的眼神很平淡,但他眉骨深邃,加之在夏昭衣身旁时,他松弛自然,随意平静的一眼,都令人觉得清幽多情,似会说话。
陈韵棋终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这几年她很少想到他,在路旁听到他名字时,才会心起稍许涟漪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现在,为什么她浑身都觉得难受,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与委屈。
夏昭衣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陈韵棋忽然开口:“阿梨。”
夏昭衣又停下,转头看她。
陈韵棋看着她,也看到了她另一边的石白锦。
石白锦有一张极美的脸庞,精致无暇,眼眸含水,又大又圆。
她也被晒黑了,但即便晒黑,都难掩她的风情娇媚。
石白锦好奇打量陈韵棋,方才乍一看,以为是农妇,陈韵棋一出声,石白锦才发现是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
陈韵棋一瞬错愕,从石白锦脸上看回夏昭衣。
她的心底更酸涩,更不甘心,更不舒服了。
为什么?
阿梨为什么能容忍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身边?
她就不怕这样好看的女人,把沈冽的魂给勾走?
她真就那么伟大,没有半点妒心,真就那么坦荡自信,那么从容潇洒?
陈韵棋眼眶泛红,巨大的落差失衡如潮水般吞没了她。
她看不惯这样的人,她厌恶这样的人!
是阿梨觉得别的女人都不值一提,所以才不在乎?
包括她陈韵棋,也从来没有被当过一回事,连对手都不是?
夏昭衣一直没开口,等陈韵棋先说话。
陈韵棋却不知能说什么。
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情绪在看到石白锦的脸蛋时,一瞬之间全部崩塌。
好像这才看清,她多年来对阿梨的仇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
对方压根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从来没有。
夏昭衣等了会儿,又走了。
她一个字都没说。
陈韵棋也没再开口,目光呆愣愣的,看着身前的地面。
陈永明在相邻的木栅旁,背靠着角落而坐,面容死寂。
陈韵棋低低道:“爹,我难受。”
陈永明没有反应。
“我还以为,我和她的背影一样,会让她也感到不舒服。她会觉得我像是一根刺,只要我活着,就是在用刺扎她。所以,她一定对我有敌意,要抹去我这个影子。”
说到最后,陈韵棋的声音变得哽咽。
“可是,好像不是这样的。爹,为什么不是这样的,我讨厌她,我恨死她了!”
陈永明皱了下眉,侧头看一眼后面:“别吵了,这次或许真没活路了。”
“呜呜呜……”陈韵棋的眼泪一颗颗滚落,“我不甘心,呜呜呜,我不甘心!!!”
三月中旬,袁暮雪带着两个徒弟来到盖汤城,将翀门恒带走。
七日后,陈永明被押往断头台。
陈韵棋也被押去,被迫观看父亲行刑,而后当天傍晚,一碗毒药端到她跟前。
陈韵棋往后缩去,抬头瞪着送来毒药的几个妇人。
她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今日看到父亲人头落地,剧烈的冲击感让她魂飞魄散,她被押送回来后,浑身都在发抖,手指抽搐得无法停下。
“喝了吧,”一个妇人道,“这碗毒药,是给你最后的体面。”
陈韵棋疯狂摇头:“不,我罪不至死,为何杀我?!不是阿梨要杀我,对不对?她正眼都不会瞧我一下,从来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过,那是谁?是谁要杀我?!我要见阿梨,她会保我的!”
妇人眉眼凌厉:“是我们整个苍晋省的百姓,是我们全盖汤城的父老乡亲都要你死!叛国通敌的狗贼该灭九族!你凭什么活着?我们的爹娘和儿女都死了,你为什么能活!你必须要死!给我喂药!”
其他妇人们上前,强行抓着陈韵棋,掰开她的嘴巴。
浓稠难闻的药汁一口口对着她的嘴巴灌入,陈韵棋被呛得都是眼泪,嚎啕大哭。
同一时间,夏昭衣带着猎鹰营结束了一场规模不大的偷袭。
孙碧春带人搬运伤者。
屠小溪和冯安安统计伤亡。
祝小花带人挑拣兵器,战马。
三日前就离开的一支斥候快速奔回来,直接去伤兵营。
刘巧云询问出夏昭衣所在的大营后,下马跑去,一进去便面露喜色:“将军,他们出现了!在五十里外,严紫燕已将他们引去荒泽谷了!”
这个“他们”,指得是北元几大家族的联盟军右路中的雪山营。
夏昭衣这两个月频频偷袭,范围固定,基本能让对方锁死她现在的所在。
夏昭衣道:“时间很准,夏叔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荒泽谷是她父亲夏文善和大哥夏昭德战死的地方,而雪山营的主力,都来自于当年偷袭他们的精锐。
不止夏兴明、夏俊男他们赶来,庆吉关那处,二哥也在赶来。
仇人,就得自家人去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