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个常言王府,从最前面的王庭大院,至最后面贴着戈壁悬崖的牲口屠宰偏门,除了跟在常言王身旁的这三十来人,其余全部中毒身亡。
包含尚台宇的其他王妃、侍妾,还有子女。
不止于此。
没多久,陆续有人骑马来报,尚台宇已经出去开府成家的子女们也都死了,死因也是中毒。
“谁干的?”尚台宇喃喃,“是谁啊?”
他一直这样自言自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后院空旷的雪地上,来了两千多兵马。
那些尸体被一具具抬来,白布遮盖,黑血染脏了白布。
尚台金妮的尸体也被抬来。
尚台宇看向尚台金妮的尸体,这几日消失的父爱在经历巨大的震撼后,好像复苏了。
他看着尚台金妮所盖着的白布,脑中想到她所说的阿梨和沈冽。
“是他们吗?”
说着,尚台宇将自己否决:“不可能,阿梨若要痛下杀手,该当直接奔着我而来。”
去年,阿梨独自一人几乎杀穿了兰泽城的贵胄后院,但那些姬妾和仆妇,还有个头矮小的幼童,她选择了仁慈,并没有下杀手。
所以,应该不会是阿梨,他这个“该死的”未死,而府里的其他人却都死了,这情况完全相反。
那么,是易书荣?
因为伍维利?
因为易书荣自己的亲人都死光了,见不得他好?
因为这一年来,他和易书荣因为吃了败仗而产生了无数的分歧?
可是,易书荣是一个很有分寸和大局观的人,如今大敌当前,他不会,也不该。
那么,又是阿梨?
毕竟阿梨刁钻奸猾,他们跟她打了一年的仗,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她手段百出,出其不意,一天一个主意,令人难以捉摸,跟她打仗,十分被动和吃力。
可若这样想,易书荣的可能性也变得大了,因为正是具备大局观,所以易书荣把他的家人杀光,却唯独留了他……
尚台宇想不明白,想不出来。
他想到头痛欲裂,耳朵嗡鸣,双目晕眩。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夏昭衣和沈冽围炉而坐,一人在看地图,一人在回信。
房门被轻轻叩响。
沈冽搁下手中炭笔,起身过去开门。
武少宁和严紫燕站在外面,几人说话声音很轻。
很快,房门重新关上,沈冽走回来坐下。
“阿梨,事已成。”沈冽将一张长方折叠的信纸放在夏昭衣跟前。
夏昭衣展信,看完后道:“尚台金妮死了,一座石塔,让父女彻底反目成仇。”
尚台金妮完全不在夏昭衣的计划里,是到了白音苏尔石塔后,她临时更改的主意。
未想,这步棋走得很成功,尚台金妮发起疯来,远超她的预期。
沈冽道:“接下去,尚台宇应该要试探宋致易和查我们了。”
“他查不到我们,”夏昭衣笑道,“有我二哥在庆吉关吆喝演戏呢,尚台宇只会认为我们在庆吉关过年。你知道的嘛,我们汉人最注重新春了。”
沈冽也笑起。
去年和今年,是他所过的最好的两个新年。
他深信,此后余生的每一个新年,他都将欢欣快乐。
隔日,在整个凌黛城都陷入常言王府惊变的震撼中时,夏昭衣和沈冽将手下化整为零,悄然离开。
南下回程的路上,石白锦和李新芽依然忙碌,和沿路的商队嘀咕不休,逢人便将尚台宇和易书荣的矛盾形容至水火不容。
这些话,都是为了传到易书荣的耳朵里。
就如当年沈冽去江州接郭兆海那样,他们一行人撞在了晋宏康手中,郭兆海的儿子郭梓断尾求生,利用沈冽吸引走晋宏康的全部火力,等沈冽挣扎走出小南山后,郭家因害怕沈冽会生恨,报复他们,于是先下手为强,频频为难沈冽,最初暗箭伤人,后来直接亮剑明刀,就是要让沈冽死,以消隐患。
易书荣也是个警惕多疑,冷酷算计的人。
他当然清楚,他什么都没做,但是,他不会不防着尚台宇。
隐患这种东西,必须得消,尤其是强大的隐患。
回程路上遇到了一场雪暴,回到庆吉关这天,是正月二十一。
短暂休息一夜,沈冽在正月二十二日离开。
夏昭衣随他一起出发,等到苍晋的盖汤城后,她再折回溪布朗草原。
绕上一大圈,多出三百多里的曲折路程,是她对沈冽的不舍。
但她骗沈冽说,去盖汤城办点事。
跟她一起的还有石白锦,石白锦听闻她要去盖汤城,想跟着回家看一看。
未想,他们刚到盖汤城,竟真有事情等在这里。
确切地说,是到这里中转,即刻便要送去塞外交给她。
要交给她的,是流月、陈永明父女、翀门恒及其已经为数不多的部下。
云伯中和于震耀为了抓到他们,花费了巨大的功夫。
除了他们,还有聂挥墨送来的二十多人,有姓南宫的,有姓金的,有姓廖的。
人是辛顺先生亲自送来,聂挥墨的近卫凌扬、蒋央、纪凉同来。
辛顺先生将名单亲手交到夏昭衣手里,尴尬地瞄了眼旁边的沈冽。
沈冽没有装作看不见,相反,他那双海一样深的黑眸正直直地盯着辛顺。
辛顺先生轻咳了声,对夏昭衣道:“阿梨将军,翁恩厚的那颗头颅乃厚礼,我们将军为答谢您,偶然得知您与这些人有冲突,特意留心,捉到了这二十来人。”
沈冽幽幽道:“偶然,得知?”
沈冽挺拔,立在夏昭衣身旁,高大得像是一座黑山。辛顺瞄他一眼,还得悄悄抬起头,让辛顺觉得自己偷感极重。
现在沈冽这轻描淡写的吐字,让辛顺更倍感压迫。
打死他也没想到,那个说是在古槐平原上又干掉了两支流军的晏军主帅,怎么鬼使神差出现在这。
“是偶然,”辛顺挤出一个笑容,“非常偶然。”
沈冽面淡无波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夏昭衣看完名单,对辛顺先生道:“有劳先生特意送来,我赠那颗头颅并非想要图报,也不是想偿欠聂挥墨的那个承诺。”
她只是不想在聂挥墨还没开口让她杀谁之前,就死于党争内斗了。
虽然她不该低估聂挥墨,但世事无常,谁说得准呢。
“辛顺先生,”夏昭衣又道,“此次你回去,请有劳帮我催一催聂挥墨。”
辛顺先生笑笑:“这的确有点难,我们将军如今羽翼渐丰,他想杀的,自己就能杀。”
至于想杀,又难杀的——
辛顺先生忍不住又想看向沈冽。
好在是忍住了。
不过辛顺清楚,即便沈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阿梨和他家将军也不会有半分在一起的可能。
或者说,阿梨和谁都不会在一起。
她气质独特,清傲娇华,是一个独立完整,行走在天地间的人。
辛顺先生心底赞叹,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啊!
盖汤城这边,夏昭衣人手不少,辛顺先生送来的这二十多人,夏昭衣交给手下。
分开审,能审出多少是多少,作恶多端的该杀就杀,如果刚入伙,手上没有过人命的,充军。
为了答谢辛顺先生送这些人来,夏昭衣非常慷慨,送了他一个自制的瞬发暗器,一共十枚。又令人准备了大量的西北特产,一车一车的茶叶和活血通络的珍奇药材让他带回去。
辛顺先生不好意思要,带这些东西过来的小管事是从衡香齐墨堂来的,乐呵呵道:“辛顺先生,我们大东家说了,这些东西也不是白给您的,您拿去之后觉得好用,以后如果还要,我们这边可不送了,但是您可以花钱买嘛!”
辛顺先生笑道:“原来夏将军要为这里开拓商贸。”
“是!所以您收下吧,若是觉得好,您回去多宣扬宣扬!明日一早,我们大东家便要回去打仗,就不送您了,您明日一路顺风!”
辛顺先生点头,只好道:“那便多谢夏将军赠礼了,军情如火,不敢耽搁。愿她旗开得胜,捷报连传。”
剩余送来的这些人里,流月,是夏昭衣要带走的。
陈永明父女,夏昭衣交给苍晋的地方官。
原本想要交给辛顺先生,因为陈永明曾在游州为官,而游州是田大姚的势力范围。
但陈永明阴险奸诈,手段毒辣,已多次让他逃跑,夏昭衣担心此次路途遥远,怕生事端,加之陈永明和北元勾结,而西北六州无一不深受北元之害,所以将他放在这里审,合情合理。
翀门恒的那些手下跟卫行川的手下们一样,先审,再定夺。
至于翀门恒,夏昭衣决定交给袁暮雪。她写好信,让沈冽带回去寄。
当夜,翀门恒一直嚷着要见她。
夏昭衣不想理会,沈冽说,不妨便去一见,看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想了想,夏昭衣拿出那只青铜铃铛:“也好,我将这个拿去给他,看看他有何高见。”
盖汤城非常穷,因为王丰年和赵宁的关系,这两年的日子才不那么紧巴巴。
这些人全部关押在盖汤城的衙门大牢里,之前年久失修,但是去年夏天的时候重新加固,木头全部换新上漆,每个犯人都配有镣铐。
夏昭衣如今难以低调,一听说她要进牢房,整个衙门上下的官员全都赶来,前呼后拥。
夏昭衣将他们留在外面,让他们不要相随。
但牢头和狱卒,是她没法赶走的。
牢头殷勤热情地将她和沈冽引进来,白石锦也非要跟来。
以前那些在白石锦身后指指点点的流言碎语,如今随着她上前线打仗,杀了一个又一个北元士兵而消失。
她这次回家看嫂子和侄女侄子们,与衣锦还乡并无区别,乡亲们朝她投来的那些目光,全都变得钦佩崇敬。
石白锦非常享受,而跟在夏昭衣后面,旁人的拥护谄媚更让她快乐。
翀门恒手脚全上了镣铐,脖颈还另外加了一个,将他拴在角落里。
他的行动范围很少,所以在听到夏昭衣过来的动静,他没法出来扒着木栅。
“你找我。”夏昭衣看着他道。
翀门恒双眉轻皱,打量跟前的年轻女子。
身段纤细清瘦,瘦腰长腿,皮肤微褐,但充盈饱满,青春朝气。
一双眸子乌黑明亮,像是浸润在池塘里的被打磨的光滑的玄玉。
她身侧站着两个人间绝色,一个沈冽,一个石白锦,但翀门恒锁定住她的眉眼后,那两抹人间绝色像是在水墨画里淡去。
“我见过你的画像,”翀门恒道,“你晒黑了,不及画上清秀俏丽。”
夏昭衣道:“清秀俏丽,能帮我打胜仗吗?”
“哈哈哈哈!说得有道理,不过说到打胜仗,我也可以帮你打胜仗。”
夏昭衣眼眸微敛,定定看着他。
翀门恒调整坐姿:“阿梨,我们谈一笔交易。”
夏昭衣不做思考:“免谈。”
“呵,”翀门恒笑笑,“别着急拒绝,我常年生活在北境,北境六大州省,我了如指掌,来去自如,我们合作,你放了我,我替你卖命。”
夏昭衣面无表情:“这不足以打动我。”
“你不恨陶岚?不想活捉她?”
夏昭衣冷笑,转身要走。
翀门恒这下慌了,大声叫道:“你先听我说完!你说我为什么要帮北元人做事?因为我喜欢他们?你想也知道,我必定是有所图谋!你若是能帮我达成这图谋,我便也能为你肝脑涂地!”
沈冽冷冷道:“你可是在痴人做梦?你如今想活着都难,还要图谋?”
翀门恒道:“那就让我活着!阿梨,你让我活!”
夏昭衣停下脚步,顿了顿,她低头拿出那只青铜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