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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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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是前置性胎盘。”

秋裤被悄咪咪搁在玄关,李鸢塞给彭小满一根狗尾草形状的逗猫棍,彭小满蹲在李鸢家的浴室门边,搁努努清亮湛圆的瞳前,摇摆着手里的玩意儿。李鸢一手撑着浴缸边沿,一手将网兜里的螃蟹倒进去:“医生说,胎盘长在了剖我的刀口上。”

彭小满手里的动作一顿。

“虽然说,这些是没办法预料到的。”李鸢凝视着浴缸的微微泛黄的颜色,用力睁了下眼睛,眼窝又凹了进去,“但那么一说,就好像是因为我......我讲不清楚。”

李鸢转过头,看了眼彭小满:“你能懂么?”

努努嗷了一嗓,抬着两爪跳起前扑,如愿抓住了棒子。

李小杏怀孕算来五个多月,最近因为不适在妇幼保健院住了两天,李鸢去到时,马周平去收费大厅办出院小结,李小杏一个人在独人病房里织着件毛线衣,深蓝色的平针花式,织到领口。她听有敲门声,抬头,见李鸢进来,便欣喜地绕起线头,穿上拖鞋站下床迎他:“牛牛?”李鸢视线落在她早已突出的肚子上,冲她点了下头,笑了一下。

李鸢并不了解前置性胎盘是怎样的一种病症,临床上是什么反应,风险几何,如何治愈。碍于他是个男孩儿,成年,李小杏挨着他,不舍爱怜地看着他,觉得有话可以和这么优秀高大的儿子悄悄抱怨,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只能挑拣些平易好懂的词句,解释给李鸢听:我这次怀孕医生说很风险,年纪大了,又是前置胎盘,说胎盘长在了生你的刀口上,很容易出血。

长在生你的刀口上,很风险。李鸢知道,这话绝没有怪罪的意思,因为这事儿不可控,谁都不想。只是不是这话里指向的那个对象,就永远不能理解他听完这话,仿佛被当即问责了似的不悦。生我是个错误么?害了你现在的这个。很偏激的想法,李鸢却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当即皱起眉。李小杏抬头,轻轻地看着他眉心蹙起的小小“八”字。

“所以呢?”李鸢为李小杏揪心,一点也不为她这个孩子,他有点儿厌恶这坐下便拱出的一块儿:“可以治么?医生跟你说了么?”

“医生当时是跟我说,前置性胎盘有边缘性和完全性,我还没满二十八周,不一定不会是完全性,如果长到.....恩。”李小杏顿了顿,觉得这词儿避无可避了,才慢吞吞输出口:“长到子宫外面压迫膀胱什么的,就很凶险很凶险了,很容易大出血,妈妈就没子宫了,就没命了。”

李小杏答非所问,李鸢问她可不可治,她在铺开说自己的风险。那话语里的恐惧和失意是显见的,但李鸢又在她话里听出了一种几不可查地渴盼。李鸢够敏感,捕捉了点什么,又没有那么强的阅读理解能力,好比拿到通篇超纲词汇的短文,译不成连缀的整句。

他平静地复述给彭小满听,说:“我都有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明明我是她儿子。”

“螃蟹要解开绳子让他活动起来才养得活。”彭小满从浴室门边走近李鸢,弯下腰拾起浴缸里躺着的一只六月黄,说:“很简单啊,我懂,我告诉你。”

彭小满边解着蟹上紧紧缠着的道道棉绳,边说起葛秀银。说他妈以前是云古晚报社做四版编辑的,办公室的文职,清闲又没什么人身风险,顶多钢笔掉了砸着了脚趾头的那种。大病以前,小痛小灾也少,最多是长期伏案,落了个颈椎的毛病。

“她每次一腰痛就会跟我抱怨,说她哎呀,多疼多疼啊多受不了啊多抠不着捶不着浑身难受啊巴拉巴拉的,我知道她就是活动少了,我嘛,就也不怎么搭理,就说您运动少了,多抻抻。我每次一这么不走心,她然后就会继续变本加厉地和我抱怨和我哭诉,还会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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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度给我看,听什么狗屁专家说颈椎毛病也很风险也不要不当回事儿,差不多要把自己查出个绝症来的时候,说她自己会不会是脑里长瘤。”彭小满叹口气,一小白眼儿:“你说这哪是脑里有瘤儿?明明是脑子冒泡。”

李鸢给他逗笑了,低头不响,拾了螃蟹跟着解线。

“后来我就明白了。”彭小满看着李鸢:“她其实只是在跟我撒娇而已。她希望用她的病痛来换我作为子女的着紧和在意,她不是真的痛得受不了,她只是希望我能为她揪心。”

李小杏希望李鸢为她揪心,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孩子那样的珍视着。

“真的是这样,接下来我只要一做出很关切她的样子,很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真难受啊,要不和我爸请假陪你去医院吧,她就会立马不说了,眉开眼笑地告诉我她没事的,不要挂心她,学习要紧。”

李鸢抬着下巴看着地,良久一颔首。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要珍惜吧。”彭小满下面一句话,说的犹如蹑步:“珍惜她觉得这件事情还能拿来当做讨要你关心和在意的筹码,真到了我妈现在这个份上......”彭小满舔了下嘴巴,笑了一下:“她现在就再也不会跟我抱怨她难受了,因为她是真的难受,但她永远说没事。”

解开绳子的那只六月黄,舒张开瓦青的有力双钳,刮挠了一记浴缸的陶瓷壁。滋啦滋啦,细微的动静,就像李鸢此刻心里的一声拟音。他心被凭空攥了一把,攥到了尖尖儿上,尖锐又飞快地刺痛着,为了彭小满。

“是......”李鸢犹豫半晌:“尿毒症?”

“是啊。”彭小满很快点头,耸肩。

“嗯。”

“嗯个屁。”彭小满顶着鼻尖笑笑。

不知道怎么安慰,纾解他这倏然涌上心里的不可名状的疼惜。李鸢抬手摸摸他发顶,顺延向下,触了触他角质单薄的青白脸颊。彭小满怔了,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和李鸢来不及撤下的手,交叠在一块儿。

彭小满的手,夏天居然也是凉丝丝的,但因为有汗,又很柔润。李鸢鬼使神差地用力,攥他的骨节、指腹,触摸虎口,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似乎饱含深意。彭小满觉得慌慌张张收回手太不礼貌,也很过犹不及,于是没动。

其实没什么深意,两人都只是顺势,觉得舒服,觉得能互相安慰而已。

李鸢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才撒手去接。打来电话的是林以雄,吞吐犹豫,不知如何开口似的问李鸢在不在家,说派出所突然有案子,他今天又要临时加班,晚上不回了。

李鸢认为这是他理由和借口,是他作为家长的窝囊逃避,作为男方的胆怯不作为。李鸢在电话这头先“嗯”了一声,抿了抿嘴,随后主动说:“过几天见一下吧,我和你,仇阿姨和她女儿。”反正也是迟早。

彭小满拨弄着耷拉着不动的蟹爪,试图唤醒,同时抬了下头。

林以雄电话那头不应,在那头并不规律地呼吸很久,才说:“再说吧,这事儿......你先不要管。”

李鸢转身背过彭小满,彭小满看不见他神色,只能听出他的口吻,带着小辈对长辈,稚涩的诘问与发难,“不管,为什么?你逃避是为她还是为我?”

不能笼统概括,不够伶牙俐齿,表述不出心里反复考虑过的千分之一。林以雄没法儿解释,啧了一声。

“我不是今天知道的。”李鸢说,“以前就知道也亲眼看到,所以我以为你其实应该有点儿担当的,结果我发现你一点也没有。”

李鸢还能说得更狠点儿,说,你怎么能当警察的?他对林以雄没有对李小杏那样的莫名其妙的柔情与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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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林以雄更是他不能忽视的依赖,他才希望这个对象能足够正直可靠,不是英雄,至少要有决意和胸怀。他觉得林以雄什么也没有。

林以雄显然在那头抽烟,显然地呛了一口,乍然咳起来,持续了很久。归故平缓过后又起起伏伏的,支气管里沙沙作响。

李鸢毫不客气,几乎恶意地平静又说:“所以你还是没明白我妈那时候为什么离开你,你不怕这个也离开你么?如果你老是逃避的话?她凭什么要陪你耗,像见不得光似的躲着我?她欠你么?”

“.......趁我现在还能原谅你这么跟我说话,李鸢我劝你适可而止。”林以雄抬高音量,又没有任何底气。

“我不用你原谅。”

“那你想怎么样!想我怎么做你能满意?!”

彭小满在李鸢背后,都能听见林以雄在电话那头的厉喝,伴着“呼呼”的动响漫开在李鸢家的浴室。他原还以为李鸢的情绪除了有些波澜之外,听着这么沉着而又普通,却没想到这个电话才短短不到两分而已,矛盾陡然激化,发酵到了这个地步。剑拔弩张,两头紧绷,林以雄那头先断了。

“不是满意,是您什么都没做过。”李鸢捏了捏鼻梁,“您加班吧,我晚上随便吃点儿,我先挂——。”

“牛牛。”

林以雄突然打断他,打断后又戛然地收束住了,像一声话筒里的啸音,指代着尴尬。

“嗯。”李鸢等他说话。

“你怕我拖累你,怕这个家牵绊你,你不要怕。你以后考到外地也好,学不着四六的专业也好,想姓林还是姓李,我都不管你了。我也从来没管住过你,你也从来没服过管。但我就跟你说一次,你小时候就喜欢孙悟空,你喜欢顶天立地的东西,但你不要搞错了,爸爸是爸爸,爸爸不是孙悟空。”

李鸢立在那儿怔忪了一下,突然下意识地拿远了手机。

“挂吧,我抽屉里有零钱,晚上好好吃饭。”

彭小满太过凝神于“窃听”李鸢每一个词句和每次呼吸里的情绪,以致喜闻乐见的疏忽了手里六月黄乍然解放,扭摆着双钳撒起欢来的厉害,不设防被夹住了食指指端的一丢嫩肉,紧紧一并,疼得他背上一麻,跳脚一蹦张嘴就“啊”。

李鸢挂了电话就转过身来抓他的手,“我看。”

“嘶我靠我出来了!”彭小满疼的屈膝跺脚,状若尿急似的皱眉龇牙,“你可别拽啊!”

“你真是——啧。”李鸢兜着一堆稀碎理不通顺的情绪,被迫专注在彭小满的手上,他握起他手腕拖曳着去厨房,拉开碗橱下的储物抽屉拿出家用铁皮剪,“手抬高不要动,稍微忍一下。”

李鸢低头拖住彭小满的胳膊,捏住坠在半空胡乱挥舞着四肢的蟹,将剪刀口对准蟹钳关节处,利落地绞动,咔哒给它断了臂后。捻开那小半截瓦青色的残肢,他看彭小满的拇指上倏而就沁出一枚鲜红的血珠。自然而然地替他抹开,不一会儿又凝起一颗。

“我去给你拿个创可贴。”

“李鸢。”彭小满叫住他,牵住他,“你去我家吃晚饭吧。”

李鸢挑眉,愣了半天才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不去,你觉得我得多少瓦?”

“求你,我求你去的,行吧?”

彭小满一点儿也不带玩笑地看着他,看着李鸢眼里的沉波千顷。

葛秀银慌张局促,像个少女,她觉得招待儿子的同学是个重要的大事儿,必须周全体面。可她连自己婆婆家厨房门儿朝哪儿开还没摸熟,搓了三次手挽了两回头发,想了半天才来句“小鸢你坐,我看家里还有点儿什么菜”。彭俊松教书育人,读人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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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比葛秀银得体不少,悄悄扯着彭小满问哪儿是一次性纸杯和茶叶桶,问完了说句“你坐”,便钻进厨房打水。彭小满咯咯笑他爹妈过犹不及:“我觉得他俩是当你外国首脑呢。”

李鸢没什么不自然的,笑了笑,在彭小满书桌前的小方凳上坐下,“你上次那个小药箱还在么?”

“在啊。”彭小满一屁股坐床上,向下松软地陷了陷,歪头:“怎么?”

李鸢指指他手指头:“血直冒。”

“你给我贴?”彭小满打趣,调侃他而已。

李鸢倒真的点头,朝他伸手:“我给你贴。”

俩人的手都算的上好看,拍下来添张滤镜挂网上,妥能激起一票高`潮的那种。李鸢低头拆了张3M的封口,仔细一想,彭小满的手他有意无意,捉过碰过不止一次。不仅是手,额头,脸颊,后脑勺,乃至胸口那样偏私密的地方,都有过似有若无的接触。那些动作已经想不起来了,当下有了那样的决定就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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