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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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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雄的那次脑梗,毫无征兆,就是早起抬脚在床上穿个袜子而已。一刹之间,陡然天昏地暗,一声巨大的咚响后,人仰面倒在了地板上。

李鸢还以为他就那么直挺挺的死了,倏而觉得两耳轰鸣如同失重,头脑空白地奔进房间,失神一绊,踉跄跪倒在昏迷过去的林以雄的身边,嘴边的牙膏沫子尚还没来得及揩去。急救,报警,喊人,拿钱,心肺复苏术,统统狗屁。脑子里那时只横躺着一个硕大绕不开的问题,会死么?眼泪一下子就掉满脸。

死的森然要转化成一种可见的具象化的表达,大概就是救护车的声音。急促尖锐,搅人神智,告诉你什么叫生死当前命悬一线。走起路来带着细微的风,都会有那是至亲灵魂穿过身体的妄诞的想象。

也就是那时候,李鸢知道除了自己,林以雄目前为止,是他与这世界最密切不可分的联系。没什么特别的因由,只是因为是父子而已。

李鸢在梦里又想起那一个兵荒马乱,如同走在薄冰上悬心的早上,又在梦里听到了救护车的声响。彼时两膝重重磕在地板上的疼痛,在梦里仍然毫不人道的保留着,而后随着意识模糊,时空混淆,痛觉转移,迁徙到了右手手心。

李鸢张开眼盖完全清醒,是因为被房间窗外的那点闪烁的光亮,与一些克制着的复杂人声给扰到了。醒了就手痛,愈发得痛,床上翻滚不休想拿手掐一掐的痛。

李鸢口渴下床,看了一眼表,凌晨两点二十五。避着睡熟成一团的努努,围床绕了一圈找着了拖鞋,端着杯子拐进厨房,一眯眼看林以雄背心裤衩鸡窝头,伸脖,半身探在窗外向下猥琐地张望。不定加班到几点才回来的,也不他妈开个灯,鬼气森森不吱一声,李鸢好险没把水杯失手砸他后脑勺上。

“您干嘛呢?”李鸢先问。

“哎我操!”林以雄吓得差点没蹦起来就着窗子跳下去,一转转过来张漆黑似铁蛋儿的脸,“你个臭小子大半夜站人背后他妈不吱声啊怎么回事儿?!”

李鸢耷拉着眼盖看他,想到个笑话:非洲爸爸跳绳——黑老子一跳。

“......我半夜起来倒个水还得敲锣打鼓是吧?”李鸢拎起个不透明的塑料冷水壶,晃了晃,触到了手心的伤口,倒吸了口凉气。

“手!手怎么了?”林以雄眼尖的飞起,瞧见李鸢手上裹着白纱,忙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过去,要抓过来瞧,“谁给你打的?快,我看看怎么搞的。”

日。

李鸢就纳了闷了,他打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注定被人海k一顿的脸么?还知子莫若父呢,鬼扯。

“别碰,疼,没谁打。”李鸢往后一撤,躲开甩了甩,“努努今儿差点儿给人偷了,几个蟊贼,追了几站打了一架,给不小心剌了个口,没事儿。”没提彭小满。

“哦!”林以雄一挑眉,撇深嘴边的两道法令纹,“合着今晚小赵小刘掐回来那光头是你报的逮的啊?那男的惯犯呢还有团伙我听说。”

“英勇么?继承您衣钵没?”李鸢张嘴打哈哈,边喝着水边绕过他往窗边走,“吵得很,楼下怎么了?”往外一瞟,隔着一幕深蓝的夜色,发觉对面楼也有几个被扰醒了,披着衣服来到窗边探头的。

“哪晓得呢。”林以雄拨了拨头发,抠着下巴上顶出一层细密的胡茬,“路口开来了辆救护车,巷子窄进不来,抬担架的,好像出了点事儿。”

“哪户?”李鸢回头问他。

“巷你顶头那户吧我猜是,亮着灯呢我远远看。”林以雄皱眉琢磨了一阵儿,“是一老太太带着跟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哎,是不是跟你一个学校啊他?”

李鸢一顿,而后向外猛探出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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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身子。

“哎你再掉下去!”林以雄往过去他背上一拍,看李鸢撂下水杯转身就出了厨房,一齐跟着出去,又看他蹲在玄关处匆忙换起了运动鞋,“干嘛去啊凑热闹啊?!”

“等等上来!”开门合门,“很快。”

救护车去的是彭小满家。李鸢快步下楼,奔出了门洞的时候,两个医护抬着医用担架刚巧经过眼前,冲他嚷了句,“来小心让一下。”

担架上躺的是彭小满。他那个身段儿,居然横不满一个窄溜溜的架子,单薄的一副骨肉,陡然就没了站起来蹦跳的生命力。李鸢张了张嘴,惊异而无法置一词,他看彭小满胸前的领口大敞,汗水津津,左手横在嘴边,向左略略侧着头,被人扼着咽喉似的艰涩的大口呼吸,胸膛起高低伏。那声响与困难的模样,就像丢上岸的一尾狼狈的活鲤。

李鸢心里一紧,又迟疑,想走过去问他怎么了,又觉得时机不对,问了他也未必能顺畅开口。而彭小满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感知到了他的注视,强自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天漆黑,少数的星子,李鸢从门洞向前走了几步,因为下楼太急所以同样在喘,他见彭小满眼眶湿润又平静如常,那没有波澜的样子,弱化了急救普遍意义上的急迫与凶险。仿佛是很习惯了。

彭小满对着他眨了下眼,说不上什么,而后紧紧闭上,一顿,挪下遮住嘴巴的手把盖在肚子上的医用被单扯到脸上完全盖住,幼稚且任性地躲避似的。

彭小满的奶奶衣服齐整,头发一丝不苟,拎着小包紧步跟在医护身后,满面忧心的愁容。等到李鸢伸手轻轻拦了她一下,她才仿佛从中抽身,恍惚地转过头来,“……哎,小、小鸢啊。”那柔软的手也极其自然地往李鸢左手腕子上一攀,紧紧地一把攥住,握了握。

“奶奶。”李鸢低头看她的手,有点凉,却发现她坚定地施着不大的力气,没有一点儿他以为的慌乱与颤抖,“彭小满他……”

“小毛病,小毛病。”小满奶奶侧过脸望着医护将担架娴熟地抬上了救护车,钻进去扳动控制面板上的氧气切换阀,便撒了手冲他轻轻摆了一摆,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嘴,“大半夜的,你赶紧上去睡吧!”

“家属上车!”另一个医护也钻进车内,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点火鸣笛后道:“那个谁,小赵儿!下去扶老人家一把呀!”

“哎哎哎。”飞身蹦下来个短袖制服的女医护,搀住小满奶奶的胳膊,将她往救护车内引,“小心,老人家扶着那框子一蹬就行,我给您撑着,放心。”说完又越过小满奶奶佝着的肩背,偏过头来问李鸢:“你这边也是陪同家属么?但我们救护车上只能跟一个家属,这个先跟你说清楚哦。”

“他不是,他不是。”小满奶奶挨着担架在车内坐下,冲女医护摆手,“就我一个,赶紧吧。”低头去扯彭小满盖在脸上的被单,扯下了一半儿,抬头又冲车外的李鸢笑笑,“别站着啦孩子,上去吧,后天他就回学校上学去了,叫同学都别挂心啊!”

李鸢看了那担架片刻,抿嘴点了点头。医护上车合门,引擎发动,熄了的120警示灯又在昏暗的巷内亮了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一种无可厚非的市井文化,是分割精神高度的槛。直至车子开走,楼上半夜起来趴阳台的几个,才话里带笑地遥遥喊楼下立着的李鸢:“哎,怎么回事儿小伙子?”

李鸢环臂扯了扯衣领,抬眼瞄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门洞,没理他。拐进楼梯口,迎面碰上穿个拖鞋板跟下来的林以雄。林以雄弓腰朝外望望,发觉救护车已经开走了,巷内又恢复了岑寂,“怎么回事儿啊到底?”

李鸢耸了耸肩,越过他上楼往回走。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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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半宿脑子里都是那救护车的响儿,加上手也疼,翻来覆去,滚到了天色既白,也没睡。第二天揣着口袋进了教室,顶了一脸“一宿没睡识相的别靠近”的滔天煞气。可偏偏游凯风就是个不识相的,腆着张胖脸凑过来嘘寒问暖:“手疼吧我看你这脸色?早上药吃了?你爸回去问你了没?你小子可爽了操,名正言顺写不了作业了。”

“别喊行么,我左手也能写。”李鸢转过身,把四张一百折成一叠,越过彭小满空着的座位,递给游凯风。结果彭小满果真缺勤,二年二班今早少了看追风少年人肉漂移压点进教室的轶趣。

开首就是两节令人闻风散胆生无可恋的数学连堂,立体几何学到一半儿,课堂进度正好到了空间平行与垂直关系。老班左手端着保温杯腋下夹着三角板,进教室前丢掉了嘴边的烟屁股,侧头啐了一口,眉目间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想必是是心情分外不爽,胸中郁结。

不想死,得装乖。

四下审时度势,闻风戛然噤声,收作业的小组长捧着一摞本子拔腿瞬移回座位坐好,低头抄作业的忙撂下手里疾飞的水性笔佯装着早读,个个儿低头装乖,很是有眼力见儿。

就不知道谁贼拉胆儿肥的顶风作案,老班进门的瞬息一刹,趁机从第二组扔了两本王后雄学案去第四组,两本薄册子半空之中哗啦啦地展翅划弧,冲着续铭后脑勺就去了。被他面不改色地抬手,轻易地稳稳接住,其动作之精准利落,有如藏龙卧虎之隐姓高人,云淡风轻地抬指一点,隔空灭了只豆大的蚊蝇。

牛逼得让人想站起来给他扔钱鼓掌。

“陆清远!再让我看到你抄续铭的作业你就搬着你的桌子滚去挨着卫生角坐!”老班一开口就一股子烟味,朝第一排同学泼面而去,他一抬下巴,折断根新粉笔,“要么下周你带着铺盖卷儿坐讲台边上来,跟游凯风一起,一边一个,明教光明左右使,好不好?”

游凯风躺枪,耸肩挑眉,一脸的妈卖批;底下跟着一阵哄笑,伴着翻书的细琐声响。

李鸢还没来得及掏出他抽屉肚里没写的空白试卷,就听老班口吻不善地又转了话头,念了他的名字。抬头,看他老人家径直就冲自己来了。

“手来。”那股子陈年烟味儿又随即飘飘然袭上了李鸢的面门,“怎么回事儿啊你又?跟谁啊弄成这样的?啊?不是又跟谁干架了吧?”

李鸢本想不说呢,哪料到老班这老头消息这么灵通,给他张嘴一句话泄露了个底儿掉。他低头叹了一口,挺无奈地把裹着纱布的右手往桌上一摆,特特转了转手腕儿,示意自己毛病不大,“就不小心的,划了一下。”

班里登时哗然,除了揣着明白当糊涂的游凯风,都在底下纷纷议论起来,其中属苏起的脸色当下变得最着紧,忍不住一迳往李鸢这边望。

“不小心?”老班握着他手腕子冷哼一声,压根不信,手往他肩上一拍,“不小心能裹得跟个肉粽子似的?你这手是不小心滚刀上了还是不小心滚人车轱辘底下去了?缝针啦?”

您真聪明。李鸢没忍住笑,而后收住,微微点头。

“几针呐?”老班眉头一皱。

李鸢慢吞吞地抬手,比了三根指头。

“真不像话!”老班响亮地咂了句嘴,突然拍桌,好险一掌撂翻了李鸢的水杯,“这都什么关键时候了还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关键时候呢多耽误你功夫!都当自己年轻瞎闹得起是吧?”

老班转身走回了讲台,捉起三角板往下一指:“我今天不是在讲李鸢一个!我在说你们,说咱们全班儿!”

底下噤若寒蝉,大气儿不敢喘一嗓。

“不是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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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才叫你注意保护自己搞好自己的身体,这种问题你们时时刻刻都该谨记着。讲句难听话命就一条你到这世上就一趟往返,不要年纪轻轻头脑一热搞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白活这一辈子,现在都是独身子女,不为自己,为你爹妈,你们也要好好惜命。”

小小手伤,一下子跳到了生死的命题,都觉得有点儿太沉重,又有点儿莫名其妙。就好比非要去跟个毛孩子去探讨假如你明天就死去会怎么样,扫兴,懵然,无法体会,不能理解。老班自然能明白,底下不是每个学生都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老班长叹,往讲台上一撑:“你们这些孩子啊,就是一点经历都没有,顺风顺水的惯了,不晓得平平安安的好。你看看现在学生,你看看现在新闻上说的都什么,啊?打架,操事儿,给人活就揍死在路上了。来!喝酒,一帮人学生拉帮结派喝醉醺醺的一脚踩湖里就那么给淹死了,捞上来都泡发了!要么就瞎吃,乱吃,看什么都吃,那小龙虾那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管不顾的碰上了海吃,腰子吃坏了搞个急性肾衰竭去抢救。”

一说到“腰子吃坏”,底下应声响了几声儿“噗嗤”。

“笑!看戏呢?那都是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学生,就躺急救科到现在没出来呢!”老班往门外一指,也不知道在指谁,“十七八的大好年纪,身体健健康康的是你们福气你不要搞错了!好好珍惜是真!你们班主任我可从来没有要求你们开夜车熬半宿不睡搞坏身体吧?”

老班顿了约摸十秒,摸了摸鼻子,“刚开完家长抓你们学习,我作为你们班主任现在讲这话不合适,但我这老头撇开这个身份,还是想跟你们讲讲……高考这个东西啊,我说句实在话,你和你们家长现在看得比天大,但等十年二十年——哎也别是十年二十年,四五年吧,四五年一过,你在回头看,随缘,狗屁不是,就一小岔路,你以后机会多的是。”

“青春无悔年少疏狂那话是狗屁,不要听网络上那些傻小子为你们的头脑一热讲的漂亮话。”老班抿嘴一歪头,食指叩起往黑板上一敲:“随心不随性,遵纪守法,谨言慎行,惜命,这是你人生的本钱,这才是真的,可懂?”

随心不随性,惜命,李鸢盯着桌子握了握右手。老班这番话着实大刀阔斧,论断粗糙,语言潦草,半点儿精致委婉地文学加工也没有,但少了酸腔滥调,有如一段诚恳的陈情。底下听完,倒真安静地默默了一阵。众人的心思自然迥异,这话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不屑到底,认定他刻板迂腐,泥古不化,老班无从得知。

“还有数学作业呢?!”占用了十五分钟一番说教,老班又以一个藤原拓海式的大幅漂移讲话题绕回了眼下课堂,“说好了早自习结束之前送我办公室去呢怎么没人记着呢?”

续铭在底下举手,沉着嗓子不卑不亢:“课代表今天没来,没交的名单还没统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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