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刺入耳膜,撞进阿茶恍惚的识海,她原本散了焦的瞳孔倏地紧缩,目视前方,长睫微颤,然而那丝清明的目光稍纵即逝,又被一片茫然代替。
背后撞在一处凹凸不平的坚硬上,仿佛摔散了架,阿茶手撑住地面想要爬起来,奈何手心摸到一截纤细的长条物,不似树枝也不似顽石,她轻轻一抽拿到眼前,竟是一截骨头。
厉鬼安身之所,怎么会有安乐一说。
雾气越发浓重了,一不小心就会失散。
这是茨木的秘密,却被她窥破,阿茶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会不会到来还说不定。
她好似循着身体本能,慢慢往回走,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听得轰隆一声,什么门被打开了。
阿茶又向前走了两步,垂眸停在原地,短暂的思索间觉得不对,刚想退回来,眼前景象倏然转换。
这是一座宫殿。
殿门由多根巨柱支撑着,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黑龙,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密密麻麻的钟声在耳边回荡响起,阿茶眼前闪过一片眩晕。
殿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很悠扬,一个头发雪白的女人从黑暗中走出。
她苍白的指甲抚过王座,转过身,空洞冰冷的双眸内倒映出阿茶的身影。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阿茶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全身经脉无声涌动,阿茶的口中念念有词,照亮整个蛟龙神殿。
“众生临命终,死相现前诸恶色,见彼种种色相已,令心惶怖无所依。”
“若能至心称我名,彼诸恶相皆消灭。”
“轮回诸趣众生类,速生我刹受安乐。”
“常运慈心拔有情,度尽阿鼻苦众生。”
无数冰棱破空袭来,刺入肩臂肚腹,阿茶声音滞涩片刻,又迅速接上。
“吾儿……”
“我族堕入轮回道不得解脱,这份仇该谁去报!”
“究竟什么仇什么怨!要将我族赶尽杀绝!”
怨魂的力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所有的嚎哭与悲痛织成一张越来越紧的网,狠狠地将阿茶压迫在其中。
尸骨遍野,头颅成山,无数尸骸暴于荒野,未经掩埋,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她浑身上下冷得像冰块,鼻息微弱,冰棱狠戾地贯穿她的心脏,从心口射入,从肩胛骨破出,粘稠的红雾不断从伤口处滋滋冒出,纠缠扭曲着升腾到空气中。
“十万鲛族的亡灵,要以他们的鲜血来祭奠!”
风声吞没了女人的尾音,原本寂静的四周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沁人心脾的生机,随着和煦的暖风,拂过贫瘠大地。
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激滟光芒宛若十里银塘,色彩泼染遍地,抵去了一片沉沉死气。
单叶萤火,疏疏漏下的日光,将阿茶整个人罩住。
没人能打扰,复苏奇景,疏而稀稀落下的星芒间,似乎出现了一袭身影。
她从光芒中诞生,却比所有的光华都要灿烂,灵光所沐之处,皆是万丈星辰。
利用万灵血阵里的怨气助她完成觉醒,她是鲛主后裔——空桑茶茶。
守在阵外的茨木死寂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幽光,就像幽幽燃烧的小火苗,诡异的蓝从他的眸底隐隐透出,使得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草萤有耀。”
“终非流火。”
“荷露虽团。”
“叶里藏珠。”
“桃花影落,飞神剑飞,碧海潮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
“恭迎我主归来!”
筹谋多时,他茨木为的就是这一天。
在此地停留多时,姬青觉三人并非一无所获,在溪涧村平静的土地下,掩藏着无数枯骨,待他们想深入查探之时,凭空而起的尸毒之祸,扰乱了一切。
三人一路走来,除了被杀的尸鬼以外,半个人影也无。
漫天的血气吞噬着一片片草木建筑,腥红的颜色映在姬青觉的瞳孔,她望着乱葬岗的方向,俱灭剑出鞘,泛着令人心惧的煞气。
沅池刚从南海之滨回来,因碧海潮生生变,她不得不去,哪知待回到村中,已是一片狼藉。
黑夜中潜藏着失去理智的身影,但凡见到活物,便会扑上来袭击。
看着逐渐尸化的村民,沅池不愿下死手,盯着他们黢黑的瞳仁,手腕一颤,剑尖穿透了这些活死人的额心。
被尸毒吞噬的活人,倒在地上抽搐着,临死前恢复了一刻清明的神智,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沅池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她想起什么,冲出尸鬼的包围圈,踢开一户人家的门。
烛灯昏暗的木屋内,传来牙齿咀嚼和类似野兽喘息的声音。
他们被踢门声惊醒,伸手扑过来,沅池机警地合上门,任他们在里面扑腾。
“尸毒扩散得如此之快,难道……整座村就没有一个活人吗?”
“它们是何时潜入进来的,为什么连我都没发觉?”
沅池越想越心惊胆战,整个人如同坠入了冰窟,又踢开了几家禁闭的门户。
结果无一例外,他们都覆没了。
直到沅池走进最后一户人家,发觉空气中有股很特殊的香味。
黑夜中,供奉佛龛,还未燃尽的香火格外引人注目。
沅池伸手挑了一抹香灰,这香味似乎就是被供奉的燃香散发出来的。
难道……
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沅池不敢耽搁,又转回到方才那几户人家,发现似乎这些人家都有供奉佛龛的习惯,可当沅池掀开罩着佛金的帘子后,里面却是空的。
“怎么会什么神像都没有,那他们供奉的是什么东西?”沅池紧蹙着眉,只觉胸口一片火烧火燎,虽然焦躁却束手无策。
笼罩整个村子的夜色,如同一只张着深渊巨口的凶兽,沅池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边,不得不承认。
溪涧村,沦陷了。
“茨木。”
站在屋顶的身影徐徐转身,他神色安然,朝空桑茶茶一拜,“恭迎我主。”
茨木声音平静,在肃杀的夜色中,居然还显出了几分柔和。
“这出戏,好看吗?”
茨木微微抬眸,看见空桑茶茶身后气息微弱的阿如鬼魂,心里有了些许底气,“戏好不好看,只有您有资格评判。”
空桑茶茶觉醒,自然继承鲛族被镇压祭阵后惨死的记忆,自那以后,就连阿如也察觉到,她像变了个人。
变得,更加冷漠和……暴虐。
茨木知道,他们是一类人,睚眦必报,待她有了反抗的能力,空桑茶茶一定不会放过溪涧村的人族,他要做的,不过是再添上一把火。
阿如被村民凌辱而死,布满伤痕的尸体被随意丢到一口枯井。
“茨木只知道,为了我族复兴大业,区区几百几千条性命,乃至整个三界也在所不惜。”
空桑茶茶不置一词,踱步声一顿,敲在茨木心坎,直到她在他面前停下,“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您自然无所不知,茨木所做的一切,都从未想过瞒得了您。”
空桑茶茶勾唇,民智愚味,鲛族亡灵的怨气,岂是区区安魂引能够抚平的,更何况,这是引魂香。
“一线引魂香,尸鬼入我门。”
“我原以为人族为财已然是丧心病狂。”
“怎么,你难道以为凡人死干净了,就有你的位置了?”
茨木用犀利的目光扫视村里每一个角落,并不答话,“尸鬼没有心智,它们只有将活物变成自己同类的本能。”
“只要沅池和……那三人不多管闲事,就算整个溪涧村被尸鬼吞噬,等将来我主一统三界,那时我族便不再是见不得光的幽魂,人间当然还是人间。”
头顶上传来几声轻笑,空桑茶茶一连道了几声好。
茨木却看不到,她转身的一刹那,笑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张森然冷漠的脸,她手掌高高地扬起,正冲着茨木的头颅,这一掌拍下去,从天灵盖到四肢全身,皆会碎成齑粉。
不过,就在离茨木发顶,三寸之间,空桑茶茶忽然停下了。
夜色中出现了一袭身影,冷漠的杀意交织在沅池周身,令一柄草木之剑也染上了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