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媒体……在拍,打完这场比赛,我们就回家。”
她说罢,就松开了简常念手,穿过了从运动员通道到比赛场地之间这段最黑路,像一个义无反顾战士一样,去赴一场胜负未定局。
当灯光再次打到她身上时候,谢拾安拿起了球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赢。
然而,这场比赛比她想象中,还要困难很多,金南智把朴旻宪教给她,“拖”战术贯彻到了底,甚至比起上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国队那边,不停地在提出申诉,要求裁判暂停比赛,一会是场馆里灯光太刺眼了,看不清,一会又是空调风向影响到了羽毛球落点。
就连解说都有些疑惑。
“韩国队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事儿,感觉他们像是在拖延时间样子。”
“攻心计,最后一局了,他们在影响谢拾安心态,希望她一定要挺住啊,千万别急,急,就落了他们套了。”
话音未落,韩国队再一次提出了申诉,理由是,现场观众欢呼呐喊声太大,影响到他们了。
这个荒唐理由一出,谢拾安唇角顿时浮现出了一抹冷笑,再也忍不住,砸了手中球拍,指着裁判鼻子,怒吼道。
“我以为韩国队申诉已经够离谱了,却没想到更离谱是,居然还能一次次申诉成功!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这么做,难道就没有影响到我吗?!”
裁判耸耸肩,表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然后举起了一张黄牌,跟全场观众示意。
谢拾安目呲欲裂,就要咬着牙,再冲上去理论,被跑上来万敬一把拦住了。
“拾安,拾安,冷静,别跟裁判呛声!先打比赛,剩下事,交给我,嗯?!”
“谢拾安被罚了一张黄牌,这一分判给了金南智,那这样话,上半场就是她赢了啊。”
看着那边闹剧,金南智回过头来,动了动唇:“朴教练,为什么要……”
朴旻宪看了一眼谢拾安,她整个人现在看起来状态并不怎么好,非常急躁和不安。
他扶上金南智肩膀,信誓旦旦道。
“南智,你只管打球就行了,下半场你只要拖住,就像上一局那样,别被她拉开太大分差就行,她开始急了,这就是你拿下比赛最好时机。”
金南智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朴旻宪看她有些动摇,再次晃了一下她肩膀,语重心长。
“你别忘了,尹佳怡是怎么对你,她又是被谁逼到退役,还有你刚到中国打球时候,她们是怎么欺负你,别太优柔寡断了。”
裁判哨声已经响了起来,下半场比赛正式开始,金南智这才点了点头,转身时候用力捏了一下脖子上项链,深吸了一口气,拿着球拍上了赛场。
“拾安,你一定要稳住,不能落入到她节奏里,能打球就打,多拍就放了,比耐力不是你强项。”
上场之前,万敬叮嘱言犹在耳,可是她越是想别着急,心里就越是有一把火在烧似。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严新远身患绝症,命在旦夕夕,却还是要强忍着悲痛站在这里继续比赛。
她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了,想把注意力拉回到赛场上来,可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她还是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羽毛球迎面飞来,她来不及抬手拭泪,眼前一片模糊,谢拾安凭借着直觉,飞身扑了过去,终究还是差了那么几厘米,羽毛球掉落在地。
她整个人也因为救球重重摔倒在地,球拍飞了出去,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记分牌亮起。
16:19
金南智暂时领先。
韩国队那边看台上爆发出了热烈欢呼。
演播室里一阵沉默。
蒋云丽紧锁着眉头:“不对不对,谢拾安这个状态,不太对劲,第一局和第三局比赛,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弹幕里从刚刚开始就恶意满满。
“谢拾安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滚下去,把尹佳怡抬上来,别浪费国家资源。”
“就是啊,占用别人参赛名额,自己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真不知道国家队是怎么想。”
“她收韩国队钱了?”
“哈哈哈,阑尾炎已经不能用了,这回要编个什么理由呢?”
……
“被韩国队影响到了吧,又被罚了一张黄牌,搁谁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她才十九岁,还很年轻,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大家理性看比赛,对我们运动员宽容一点吧。”
另一位解说也道。
造神,猎巫,早些年是红口白牙一翻,就可以致人死地,自从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诞生之后,那就更简单了,坐在家里敲敲键盘,就可以轻易抹杀掉一个人十多年来全部努力。
他们看不见她之前赢了世锦赛,赢了亚洲杯,只看见她今天在奥运会上输了这几个球。
看台上嘘声四起,有人大喊着退票愤然离场,有人在不遗余力地咒骂着她爹娘,还有人拿着激光笔,照她脸,然后很快就被保安拖了出去。
明明之前,他们都是那么喜欢她。
谢拾安弯了一下唇角,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了下来,打了这么久比赛了,她好累,手脚软没有一丝力气。
够了,是时候结束这场漫长拉锯战了。
谢拾安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看见这样结果,解说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一步步看着她走过来蒋云丽,即使坐在演播厅里,也难免有些动容。
“看样子谢拾安已经无法再继续比赛了,不管怎么说,她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队医上前简单评估了她伤势后,冲着万敬点了点头,就要把人抬下去。
就在这时,场边传来大喊。
“谢拾安!别放弃!严教练还在等着我们带金牌回去给他看呢!”
简常念声音破开所有阴霾,像一束光一样照进了她世界里,整个天空豁然开朗。
严教练,对,严教练还在等她回去。
“作为一个职业选手,良好心态,抗压能力,成熟稳重性格,与出色技术缺一不可,拾安啊,你路还很长呢。”
“快了,快了,跑起来,加速,加速,加速!尹佳怡可不会跟你打这种慢吞吞,老年人才会打球!”
“我有预感,你和常念,会是这世界羽坛,未来双子星。”
“拾安啊,你记住,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我就是有点儿遗憾,奋斗了大半辈子……也没能替她拿到大满贯。”
大满贯,对,大满贯,她答应了要替严教练,拿到大满贯。
谢拾安猛然睁开了眼睛。
勇气,信念,在这场比赛中失去东西,正一点点,回到她身体里。
她从人堆里坐了起来,举手向裁判示意,自己可以继续比赛,在队医简单包扎过后。
谢拾安捡起掉落球拍,再次站了起来。
世锦赛时候也是,现在也是,她总是特别顽强,一次次摔倒然后又重新站起来。
金南智看着她,有些不忍。
“就算你今天输了,也是世界羽坛历史上最年轻奥运会亚军了。”
谢拾安摇摇头,目光坚定,拖着一条伤腿,走到了她对面,站定。
她也只是说。
“我不能输,我身后有太多人。”
从严教练到她未曾谋面师母,蒋云丽前辈,还有尹佳怡,都曾用热血浇灌这片赛场,她翻山越岭,承载着太多人梦想,才能走到这里。
看台上传来声嘶力竭一声声呐喊,有她支持者们早已热泪盈眶:“谢拾安,加油!!!”
“谢拾安,我们相信你可以逆风翻盘!”
“谢拾安,世锦赛你都撑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
“谢拾安,不管输赢,妈妈永远爱你!”
……
最后决战即将到来,韩国队那边也不甘示弱,纷纷举起了国旗,为金南智摇旗助威。
双方球迷加油声响彻在温布利体育馆上空。
金南智唇角勾起冷笑。
“那开始吧,你输定了。”
无人知晓最后那几分钟里,她经受着怎样痛苦,一边是恩师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她心急如焚,一边是身体上疼痛,大大影响着她发挥,她每跳起来一次,膝盖就像是用钝刀子在剜肉一样,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是在拼意志力了。
演播室里两个人也在为她祈祷着。
“17:19,谢拾安加油啊,谢拾安!”
“再追两分,就可以扳平比分了!”
“金南智也对金牌全力发起了冲击!”
“喔这个球,漂亮!谢拾安一个假动作,把金南智骗去了后场,实际上反手勾了一个对角!”
“比分来到18:19!”
“金南智左手平推上网,谢拾安快速上前回防,这是个好机会啊!”
谢拾安眼角余光也留意到了她右边反手位防守空缺,在她又一次把球推过来时候,她快速后撤,跳起来准备杀球时,一用力,右膝一阵剧痛。
她身子歪了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跪倒在地,球砸在了网上,金南智再次得分。
韩国队那边看台上爆发出了一阵热烈欢呼,朴旻宪站了起来,大声为她鼓着掌。
蒋云丽看着她跪在地上背影,也微微红了眼眶:“她怕是伤不轻……”
谢拾安站起来时候,包好纱布上隐隐透出了血迹来,她咬着牙,后背衣服全湿了,发丝紧紧贴在额上,是那么狼狈,只有眼神,坚毅如斯。
“拾安……”简常念泪盈于睫,在她再一次摔倒时候,就想冲上去,让她别打了。
万敬把人拦住,摇了摇头。
“让她拼一把,你不让她打完,她会后悔。”
18:20
最后几个球,谢拾安在场上奋力挥拍,挥洒着血泪汗水,有人在场下默默看着她泪流满面。
局势几乎是一边倒。
简常念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就在这时,身后看台上爆发出了一阵热烈欢呼。
队友们也都跳了起来为她庆祝。
就连解说都有些热泪盈眶。
“19:20!谢拾安,了不起!在膝盖受伤情况下,竟然还能一步步追分!”
蒋云丽也急切道:“谢拾安加油啊,最后一个球了,一定要扳平比分,才能继续打下去啊!”
谢拾安抽空看了一眼记分牌,发现眼前又是一片重影,数字叠着数字。
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把脑袋里那点儿眩晕甩了出去,视线重新聚焦在了记分牌上。
19:20
她用力捏紧了球拍,高高扬起了手臂,砰一声,把球砸了过去。
在网前错身时候,谢拾安甚至能听见彼此粗重呼吸声,她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几秒钟,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砰。
砰砰。
砰砰砰。
击球声,跑步声,心跳声。
白色流星迎面飞来。
谢拾安以一种飞蛾赴火姿态扑了过去。
观众们纷纷屏息静气盯着大屏幕。
全场安静了约有半分钟。
记分牌突然亮了起来。
19:21
韩国队,金南智胜。
慢动作回放出来了,谢拾安因为判断失误,杀过去球,落在了界外。
全场欢呼着,沸腾着,韩国队队员们跑了上来,和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庆祝着她夺冠。
灯光照在她身上时候,谢拾安躺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抖动着。
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解说还是道。
“让我们恭喜金南智夺得了2012伦敦奥运会羽毛球女子单打冠军,祝贺她,今天她再一次在温布利体育馆创造了历史,距离韩国队上一次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夺得金牌,已经是二十年前事了。”
蒋云丽看着谢拾安道。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1],谢拾安今天比赛有失误,有遗憾,也有不甘,希望她不要气馁,及时调整状态,期待下一个四年,王者归来。”
谢拾安赛后连新闻发布会都没参加,就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她和简常念一起坐上了回国飞机,从伦敦到北京,再从北京转机到江城市,两个人片刻不曾停歇,落地江城市时候天已经亮了。
从机场出来,叫了出租车,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医院,从她输掉最后一个球开始,有些事仿佛就早已注定了似,她们回国飞机都不曾晚点过,却堵在了离医院最近一个十字路口上。
谢拾安看着面前排起长龙,突然二话不说推开了车门,迎着风狂奔了起来。
简常念扔下钱,也跟着她跑了。
经过一夜抢救,医生还是黯然摇了摇头。
“家属进去做最后告别吧。”
严新远被送回了普通病房,床边早已围满了人,有梁教练,还有省队领导,以及他学生们,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大家都哭红了眼睛。
他从漫长昏迷中苏醒过来,目光一一掠过了他们脸,第一句话就是。
“拾……拾安呢?比赛……赢了没有?”
梁教练面色悲痛,不忍再说,背过了身去,用手背抹着眼泪。
一室沉默,病房门突然被人撞开,谢拾安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拨开人群冲到了床边。
“严教练!”
严新远目光逐渐涣散了起来,望向了虚空,他能听见她声音,但是怎么都看不清她脸。
“拾安啊,你回来了……比赛……赢了没有?”
谢拾安握住他手,已经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了,她哽咽着,想把脖子上银牌放进他手里。
“严……严教练,我……我赢了……我把金牌给你带回来了……你摸摸啊……你摸摸……”
严新远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指尖还未触到奖牌,就从她手中猛得滑落了下去。
床边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嘀嘀声,所有数值全部归零,生命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延长线。
简常念扑在了他身上,嚎啕大哭着。
“严教练!”
谢拾安伸手,替他把眼睛阖上。
她像个游魂一样,拨开了人群,扶着墙,一步步,跌跌撞撞往外走着。
得到了消息乔语初一大早就从北京赶了过来,在病房外面撞见了失魂落魄她。
“拾安,拾安,严教练他怎么样了?!你说话啊!”
谢拾安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弯起一个嘲讽至极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滑落了下来,她一把拂开了她手,继续往前走,嘴里振振有词。
“没了,都没了……”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2]
她离开医院时候,随手把奖牌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