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昊的目光扫过窗外的那些白发老卒,“西州仅存之元气,安西最后之屏障,岂能填此无底深壑?”
杨袭古实在是没有其他选择,北庭沦入吐蕃之手,而他身为北庭大都护,亦有收复失地的职责。
杨袭古犹豫了一下,最后叹息道:
“回鹘大相颉于伽斯邀我攻打北庭,一来本官原本就是北庭大都护,有收复失地的机会断不容错过,二来颉于伽斯去年曾应邀救援北庭,与我等有恩,无论是公是私,本都护都不能不去啊!”
见杨袭古依旧犹豫,林昊又加了一把火,
“再者,就算此战能够获胜,北庭真的能回到大都护手中么?大都护要如何从颉于伽斯手中把北庭要回来?就凭城中这两千将士么?”
如今的西域可谓是弱肉强食,两千人马守住西州尚且捉襟见肘,更何况北庭那么大的地盘。
“哼!”杨袭古闻言忽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直视林昊。
林昊如此直白的话,将他如今所面临的窘迫局势揭露出来,让他很不舒服,好在他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并未因此对林昊的话置若罔闻。
就在这时候,城头了望的老卒突然吹响号角,凄厉短促!
“报——!”传令兵冲进府衙大声喊道:“大都护,有回鹘使者,颉于迦斯大相帐下亲卫,持节闯营!”
杨袭古和林昊对视一眼,林昊心中暗道来的还不算晚,按照原本的剧情,西州在收到这笔军费后,便按照回鹘计划出征而全灭。
而杨袭古心中对林昊的话,也更加相信了几分,随后带着林昊和一众下属,来到城门口。
城门下,十余骑剽悍回鹘武士与守门将士对视,见到杨袭古来到城门,当先一人裘袍华贵,腰佩金刀,高举一枚镶金狼头符节,用生硬的唐语,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扬都护,大相业已准备妥当,请都护三日之内,点齐你西州兵马,至浮图城外(北庭故城)会师!”
来人不客气的话,让城门口唐军尽皆色变,杨袭古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呛啷——!”一声刺耳金铁摩擦声炸响!
郭元正如铁塔般横跨一步,挡在杨袭古与回鹘使者之间。拇指已将腰间横刀刀镡顶开半寸,一抹寒光刺破燥热空气。
而他身后,十名玄戈营老卒同时按刀,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如渊,森然杀气瞬间锁定闯营使者,意思不言而喻。
林昊的声音适时响起:
“使者远来辛苦,然军国大事,岂容持节闯营,呵斥上将?此非回鹘待客,更非盟军之礼。”
他转向杨袭古,叉手请示道:“都护,风沙酷烈,不如请使者入城奉茶,细禀军情?”
杨袭古瞬间领会,他脸上沟壑更深,沉声喝道:
“来人!请回鹘使者入城驿馆歇息!好生款待,不得怠慢!”又对那使者冷声道:
“军令之事,容本帅与部将商议后,再行答复,使者先行休息片刻!”
回鹘使者脸色阵红阵白,金刀符节僵在半空,他死死瞪了郭元正和林昊一眼,又看看杨袭古冷硬的面孔和四周唐军手中挥出的刀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好!望杨都护尽早出兵,莫要耽误军期!”使者恨恨收节,被几名唐军“礼送”入城。
回到府衙,林昊、郭元正,以及西州仅存的几名核心将领围在两旁。
杨袭古便让林昊,把回鹘内乱的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
“什么?回鹘内乱!”这个消息过于突兀,一众军官闻言,顿时震惊不已。
杨袭古伸手下压,等众将安静后,这才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林昊、郭元正,最后落在那些白发将领脸上,每一张脸上都刻着风霜、疲惫。
“都听见了?”杨袭古声音沙哑,打破沉默,“回鹘内乱,吐蕃设伏,郭郡王让我们守城,拒合兵。”
盔甲铁片哗啦声响动,一名独眼校尉突然踏前一步道:
“都护!北庭是我们的家!弟兄们的血,还渗在那片土里!”他双目赤红说道:“若有机会~!”
“可去了,就是送死!”另一名校尉闷声说道:
“去年浮图城下,两千兄弟就回来一百六!再填进去,西州谁守?郭郡王那边怎么办?”
争论声渐起,这群白发军官们意见不一:“颉于迦斯靠不住!去年败了就跑,何曾管我等死活?”
“不去?回鹘人翻脸,西州就是下一个北庭!”
“守?拿什么守?粮快没了,箭矢不足三成~!”
“林司马说吐蕃有埋伏,郭郡王不会骗我们!”
杨袭古闭上眼,枯手按着额头,指节发白。他肩上是北庭沦陷的耻辱,是两千袍泽的血债,是西州孤城摇摇欲坠的危局。
林昊的情报像冰水浇头,让他从收复失地的狂热中惊醒,却陷入更深的冰窟。
林昊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冷硬,穿透嘈杂:
“都护,诸位同袍,若去攻打浮图城(北庭),那正中吐蕃下怀,必遭围歼,西州空虚,回鹘若迁怒或吐蕃乘虚而入,城必破!
不去,颉于迦斯或会恼怒,然其自顾不暇,短期内无力西顾,西州尚有两千可战之兵,据坚城,存粮秣,联络龟兹,互为掎角,尚能周旋!待长安~!”
“长安?”杨袭古猛地睁眼,打断林昊,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苦涩与嘲讽道:
“二十五年了!林司马,你告诉我,长安还记得安西吗?”他指着那箱“大唐建中”铜钱说道:“靠这个吗?”
林昊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郭帅遣我东行,就是要让长安知道,安西尚在!唐旗未倒!龟兹在,西州在,大唐的疆土就在!”
“此去纵粉身碎骨,亦要撕开吐蕃封锁,将安西军民四十载泣血孤忠,告于陛下,诉于天下!”
“此乃一线生机,强过困守孤城,坐以待毙,亦强过填身死局,徒耗精血!”
杨袭古闻言并没有说话,等待良久之后,这才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守西州,等援军!”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交鸣,响彻城关:
“为龟兹保住这最后一道屏障!也为安西留下这点燎原星火,今后寻机重归北庭,这才对得起北庭死难袍泽!”
随后杨袭古的手,死死按在腰间的北庭节度使印上。那方冰冷的铜印,此刻重逾千钧。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北浮图城的方向,眼中翻腾着血与火、耻辱与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决断。
经过林昊的劝说,西州危局尚未解决,但风暴的中心却已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