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她正在修剪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胶卷片,边角有细微折痕,似乎是曾经被压在另一张照片底下的,上面有三个人,但她已经剪掉了其中的一个人,是一个老人,容貌矍铄,头发灰白,戴着有链条的花镜,灰色褂衫的上身歪歪扭扭掉在地板上。
另外两个是年轻人,贺暄的目光发散了一瞬。都是他认识的人,是年轻版的成辛以和方清月,倚靠着坐在一张象棋棋盘前面,各自浅浅笑着,当年年轻姑娘的笑容与礼堂外的那张海报上判若两人,她的手臂向前举着,大概是用一台胶卷相机拍出来的。
骆曦曦放下手里残缺不全的照片,站起身,朝他走过来,绽开一个笑容。
贺暄看得出,她是想努力让自己笑得像以前那般,但其实她看上去根本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骆骆。
骆骆,他最亲爱的骆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是兄妹,是玩伴,也是亲密的恋人,是除了辰辰之外他交往时间最长的女友,也是众多前女友中最特别的存在。可他却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她渐渐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气质不同了,五官也有一些很微妙的变化。贺暄形容不出来,那张美丽脸孔明明如旧白皙,两颊却泛着奇异的红潮,那种光泽很不自然,即便在黑暗中仍旧令贺暄觉得不适。大概是因为他以为她已经死了,贺暄猜测着,这十年里他一直以为她被害死了,他有愧疚,有思念,有怜悯,最终结婚的辰辰也与她有六分相像,可如今却又陡然发现她还活着,而且绑架了辰辰……所以他才会有这种不适感吧……
前天晚上也是如此,当他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她,看似平和温柔,但内里仿佛有一颗急迫跳跃的癫狂内核,被平静外壳包裹着。
他觉得自己自那时起就陷入了一场梦境。
但他不确定那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
……
这么想着,骆曦曦已经站到他面前,踮起脚尖,脸贴近,似乎是想吻他,但贺暄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脸。
他看到她笑了笑,那弧度对他而言是那样陌生。
“你当初,可没有这样躲开我姐姐。”
贺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脑中闪过任语曦的脸。他从没觉得任语曦像骆曦曦,他认为她们各有各的美,但当得知自己曾经亲吻过的这两姐妹中的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又以被杀死之人的身份偷偷活了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他沉默摇头。
“那次我……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怪你。”
她又向他走近一步。
理智让他的后背抵上门板,声音像被困在沟渠之中。
“骆骆……骆骆,辰辰已经怀孕了,别伤害她。求你……”
“嘘……”
骆曦曦轻轻眨了眨眼,手指抚上他的脸,柔声道。
“既然当初你没有躲她,现在就不要躲我。毕竟以前,我们才是恋人。你的辰辰也只是后来才出现的,她只是来替代我的,对么?”
她的嘴唇和手指一样,既柔软又冰冷,恍如自阴间重返人间的鬼魂,是的,她本就是鬼魂,本就该如此冰冷……贺暄感觉到自己颤抖了一下,但没再躲,他不确认自己更多是不敢躲还是不想躲,但十分笃定自己没有生理反应,脑中想着辰辰,心脏加速跳动。她的唇触碰到他的牙齿,他放任它们,但没有伸出舌头。这算是从前太过多情而遭的报应吗?他从来没有如此被动地接受过任何一个女人的亲吻。
她终于离开了,贺暄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尖。
“把辰辰放了,骆骆,我可以做任何事……但辰辰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
骆曦曦依然笑着。
“你放心,我会放了她的,我不会伤害她。”
“她在哪里……”
“贺暄,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绑架你老婆,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是段驰和刘亚楠的。我不想害你,我没有理由伤害你。是他们,他们想报复你们。段驰骗了刘亚楠,说你们害死了她的初恋男友。所以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杀了她、报复你。是我假借帮忙转移人质的名义把她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你该谢谢我。否则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就像徐阳那样。”
……
贺暄脸色煞白,他的余光看到装着好几把扫帚的清洁柜边缘的阴影线条被阴风吹得颤动,如同闪烁的鬼魅。
但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段驰是谁,刘亚楠又是谁,这些名字中,他只认识徐阳,但她为什么会说徐阳是一个死人了?又怎么会和徐阳扯上关系,他只知道徐阳喜欢任语曦……这么多年来,徐阳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和任语曦走到一起了……如果任语曦当年是以骆曦曦的名义替她被杀死了,难道是与徐阳有关……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
“可是段驰一直在威胁我……”骆曦曦继续说着,眼里溢出泪光,贺暄在那倒影中看到自己苍白愚蠢的影子。
“段驰有我当年在地铁站的视频,是姐姐给他的,你知道的,姐姐就是这样的人,她处心积虑想赶走我……后来她和段驰勾结到一起去了,给了段驰威胁我的筹码,我知道,他是要跟我对着干的,我花钱雇了一个退伍兵,让他帮我把成辛以带到那里去,但他们一定是想要杀我灭口的。一定是的,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你帮帮我,最后帮我一次,让我带着成辛以离开,只要你帮我带成辛以离开,我就会把你的辰辰还给你,好不好?”
贺暄渗出更多的冷汗,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则新闻,他知道报道中那个受伤的刑警队长就是他的发小,骆曦曦告诉过他,成辛以现在陷入了深度昏迷,但她假扮成医院保洁员去确认过了,他还活着,她要他活着。
“……你……你要带他去哪儿?”
“一个永远不会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
……
贺暄张了张嘴,感觉舌头干燥得可怕。
他还有更多的问题。他想问既然她只是要带昏迷中的成辛以走,那又为什么费尽心思混进省警校的礼堂里来……
但其实他知道答案。
是为了方清月。
方清月此刻就在楼上,礼堂最大的一间,如果屏息细听,还能隐隐听到一点点她开讲座的声音,很难听,贺暄不记得她以前的嗓音是不是也这么难听,粗哑得很诡异,回答着一大群警校师生提的各种各样天书一般的法医学问题。
他该追问下去的,问骆曦曦打算对方清月做什么,但实在太过口干舌燥,他问不出口,潜意识里也不敢问。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对不起老成,但他得救辰辰,他娶了她,是决定要彻底收心的,她怀着他的孩子,他要保护她,他顾不了成辛以会如何,也顾不了方清月会如何……
他只能保住自己的家……
“别伤人性命……好么,骆骆,别再错下去了。”
“不会的,我只是想带他走。”
骆曦曦笑着点头,目光投向身后的漆黑地板。
“你知道么,徐阳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对。他们是伊甸园,我们是垃圾场。现在我只是想去伊甸园看一看,贺暄,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帮我,好不好?”
……
他这才发现,在一旁的地板上还有另一张照片,是骆曦曦自己的,被裁剪到只剩下头部,甜甜笑着,他见过那个笑容,是她十几岁的时候,高中毕业,她正要将她自己的脸贴在照片中方清月所在的位置。
“这是什么照片?”
“是唯一一张合照。”
骆曦曦忧郁地叹气。
“我找了好多年,他们竟然没有合照。你敢相信吗?成辛以那么迷恋她,他们竟然一张双人合照都没有留下来过。”
“最后居然是在熙阳岭找到的。我偷了她外公房间里的照片。三人合照,但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只能用它了。”
“再加上我们的高中毕业照,就万事俱备了。”
……
贺暄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想象不出她想用那两张照片来做什么,但胃里本能掀起呕吐欲望。
“时间差不多了。”
骆曦曦牵起他的手,贺暄打了第二个哆嗦。
“我们走吧。”
——
——
扫帚间的矮门被关上。
脚步声彻底远去之后,黑暗角落中的竖长清洁柜发出极轻极轻的“吱呀”一声。
一个长发及腰的瘦弱身影,从柜子顶上的龛格中现身,像只大蜘蛛一样四肢着地,缓缓爬下来,扭着腰,潜伏着爬到骆曦曦原本站过的地方,毫不在意走光地撩了把并不存在的“空气裙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女款牛仔裤,不是裙子,嫌弃地撇撇嘴,捡起对着耳朵里的隐形耳机低低哼了一声。
“我TM快吐了,这确实是个‘垃圾场’,亏她自己还说得出口,也不嫌害臊。”
耳机另一端传来声音。
“少扯淡,照片留好。”
“大蜘蛛”咧开嘴角。
“听说这是成哥和嫂子的唯一一张合照?我捡了个边角料,你说成哥会出多少价从我这儿把它买回去?”
“你丫皮又痒了是吧?”
“哈哈哈……”
“别磨蹭,赶紧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