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上的黑布忽然被拉了下来,另一个声音缓缓道:“郁宝梁,那剂安魂散果然是你拿来的。”
郁宝梁的眼睛被忽如其来的光亮刺痛,适应了片刻,他才看清站在面前一身素衣的瘦削身影。
长生堡,林皆醉。
郁宝梁一见林皆醉,心中便知不好,然而先前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此时再要否认已然无用。他正踌躇着当如何回答之时,林皆醉一撩衣襟,端正坐了下来。
他并没有等郁宝梁答话,又道:“岳小姐中毒那一日,她先去了回音阁,与袁先生谈话,并得知你贪污银钱之事。这在如意盟高层中,本是公开的秘密,盖因你父郁宗颇得重用,又是盟主堂弟,你拿的钱虽多了些,也并未特别过分,因此并无人提。岳小姐虽得知了此事,当时也无意追究。”
他略停一下,续道:“郁金堂晚上回来,以为岳小姐还在回音阁,便寻了过去。他没找到人,却无意间听到旁人谈话,说得便是你贪污之事。这件事,你父亲知道,郁层云知道,郁金堂却是不知道的,他一怒之下,便冲去找到了你,于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你一耳光,你气不过,便和郁金堂打了起来,谁想并不是百宝箱的对手,反被他勒令,要你将过去拿的钱都吐出来。”
林皆醉看着他,道:“郁宝梁,你在如意盟中也有精明能干的名声,论到地位实也不低,这一番折辱,你心中定然极为不忿吧。”
林皆醉本非如意盟中人,然而对那一日之事了解的竟这般清晰分明,郁宝梁心中一紧,知道这一次,实难再混过去了,又想起当日里郁金堂所为,不由得紧紧咬住下唇,心头一阵忿忿。
他低声道:“正是,郁金堂懂得什么,他不过仗着托生了个好胎,就他胜我,难道是凭着他的本事?他妻子……”说了这三字,他窥得林皆醉面色不对,便改口道:“岳小姐都不曾计较的事情,他凭什么作威作福!”
这几句话,约是在他心里憋了许久,终于说出时,他长长呼了一口气,面色竟有些满足,又道:“我原本是要给他下药,不曾想误杀了岳小姐。”
林皆醉看着他,面色冷然,“药是从哪里来的?”
? 那一晚郁宝梁被郁金堂一顿暴打,他一怒之下出了如意盟,在山谷附近不远的树林里见到一个独臂人,对他笑道:“看你气势汹汹,好似有许多怨气。”
为那人这一句话,郁宝梁便停了下来。
那人始终处于阴影之中,却有一副舌绽莲花般的好口齿,现下回想起来,郁宝梁自己也觉得诧异,怎么就真听了那人的话,拿了他给的一颗药丸回去了如意盟。
“你是怎样下毒的?”林皆醉问道。
“岳小姐院子的小厨房里,有一个烧火的小工,原是我奶兄的堂弟。”
如意盟传至今日,盘根错节,岳小夜虽带了乌鸦进入,但也不能事事都用长生堡带来的人,有些不重要的位置,也便交给了如意盟内的人手,这烧火小工便是其中之一,他接了郁宝梁给他的药丸,原还未必找得到机会,偏巧晚上有只野猫想溜进厨房找吃的东西,乘着众人赶猫之时,那小工忙把药丸丢进了火上煮的甜汤里。他先前听厨房里人道,这道甜汤,原是为郁金堂准备的。
事发之后,郁宝梁也吃了一惊,他虽对郁金堂不满,却并不想杀岳小夜,对上长生堡。事实上过了那一晚之后,他也惊讶自己当时怎么真的会对郁金堂下毒。后来见长生堡来人,又隐约听说此事似与褚辰砂有关,便愈发紧张,急忙寻个借口躲了出去,没想就是这样,竟还被林皆醉抓了回来。
? 他交待过这一切,林皆醉没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郁宝梁带了下去。房间里只余下他与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人身形高瘦,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却是林戈。而先前询问郁宝梁之人,也正是这出身翡冷城的杀手。
门又一响,一个装束风流之人走了进来,乃是长生堡设在流连河畔的分舵舵主花谢。他们现下所处之地,正是分舵中的一间密室,先前郁宝梁所说的话,花谢在隔壁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进来,便道:“小总管,这事有些不对。”
这原是花谢的地盘,他心中又念着这一件事,故而急忙就说了出来。然而在他见到林皆醉之时,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随即收敛了一下面上情绪,方重新道:“郁宝梁方才所言,实有些不合理处。”
林皆醉自然还是林皆醉,可不知为何,花谢觉得他与当日送亲前来的那位小总管已经大不相同,面前端坐之人,面上多了些冰冷,骨子里多了份强硬,却又似乎不仅如此。
具体为何,花谢一时还说不清楚,他亦不多想,先说出自己的判断,“小总管,郁宝梁在如意盟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色的人物,怎因这般草率地做出下毒决定?其中定还有缘故。又说不定,褚辰砂尚有其他阴谋。”他并没有说郁宝梁扯谎,盖因方才那等情形下,郁宝梁实也说谎不来。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花舵主言之有理。”他站起身,凝视窗外,“但郁宝梁下毒之事,却也毋庸置疑。”
? 当日夜里,先前在如意盟少夫人院落中做事的一名烧火小工忽地失踪,但这不过是件小事,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第二日里,如意盟中又少了一名管事,这管事却与先前的小工不同,在如意盟中颇得重用,也是盟主郁层云的一名心腹。此人骤然失踪,不免惹起一阵小小风波。郁层云派手下出去寻人,正这个时候,忽又有侍卫禀告,道是副盟主凤阮求见。
郁层云微一皱眉,但这个时候,他还真需和凤阮谈上一次,便道:“请凤副盟主进来。”
话音未落,凤阮已摇着象牙纨扇走了进来,今日天热,她穿一袭杏黄色冰蚕纱的衣衫,上绣什锦花卉图样,手上玉镯交错着金镯,一派富贵闲适的模样,与外表依旧斯文,眉宇间却多了几道深纹的郁层云恰成了一个对比。她笑道:“我也不客气,便自家进来了。”扫一眼房间又笑道:“天气这样热,盟主也不用个冰盆,果然是心静自然凉,我自愧不如啊。”
他两人近几年来矛盾已深,面上虽还和气,但凤阮这一句话里已带了锋芒。郁层云却并不与她针锋相对,苦笑道:“副盟主说笑,我现下已是焦头烂额啦。”
如意盟盟主这些年来少有这般示弱态度,凤阮佯惊道:“怎么?”
郁层云叹道:“便是岳堡主独女中毒一事,按说婚姻本是两姓之好,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非我所愿。但人家的女儿在这里没了,长生堡必定要个说法,我无能,查了这几日,实在是查不出来了。”
算一算时间,就是林皆醉离开如意盟,也已过了五六日了,岳海灯先前把岳小夜的尸身带回去安葬,葬礼再怎么隆重,现下也总该完成了。说不定长生堡再度派来讨要说法的人已在路上,也未可知。郁层云又长叹一声道:“副盟主,如意盟也并非郁氏一门的,这件事情,你就帮我查一查罢。”
凤阮灿然一笑,“盟主说的是,这件事,总要有个交待么。”
郁层云道:“正是,无论怎样,总要有一个结果。”在“总要”二字上,他刻意加重了几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郁层云又问道:“副盟主这次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凤阮挑眉一笑,“可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原不知盟主查得怎样了,特地过来问问,没想倒接了个担子。”
郁层云叹道:“这就是能者多劳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凤阮便摇着扇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