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摘了眼镜,正沉默地玩着之前给我的车钥匙。那车钥匙原本我胡乱塞在枕头下面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也跟着落地。
再过了好久好久,钱唐突然开口,平淡的口吻:“小时候,母亲因为我顽皮,也罚我整夜跪祠堂,那会是祖父把我接回来。等祖父去世后,又是我父亲替我求情。但昨天晚上,我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没人能再从黑暗里把我领回来,我只有自己。”
“少来这套!你压根儿不怕黑的。而且,你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做任何事!”
“这不一样,宝贝。我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人生中我最尊敬的老师。有我父亲在,即使他不需要具体为我做什么,我百分百确信,自己能解决任何事情。因为我相信他,才相信自己。但现在,我父亲走了。”钱唐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甚至没有叹息,他只是毫无感情地叙说,然而这声音的本身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流血伤口。
“所谓游戏三味,很多事无非如此。上天从不吝啬给你最好的东西,然后全部拿走,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补偿。”他淡淡地说。
我哑然片刻,忍不住提醒他:“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虽然会很遗憾,但干嘛要补偿呢?再说了,补偿的东西也不一定好。你看看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爸失去了我哥,有了我。但他心里,一定不想让我代替我哥。”
钱唐没说话。
我悄悄爬下床坐在他对面:“好了嘛,你不要太难过。以后,有我陪着你好吗?我会永远陪你的。”顿了顿,我试着叫,“阿唐?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钱唐突然哼了声,抱起我就把我丢在床上,那动作极快。我吓了一跳,却感觉钱唐抬腿重新上了床,从背后抱住我。
“胆子越来越肥,整日对我直呼其名也就罢了,但是‘阿唐’也是你能叫的?”
“大家都这么叫你,怎么我就不能叫?”
钱唐除了从背后抱住我再没有任何其他动作,我略微挣扎了一下,也就老实地任他紧紧搂着。
不过,钱唐又开始废话:“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假装没察觉钱唐说话时不一般的低沉嗓音,只嘲笑他:“哎呦,好娘娘腔!你念得这他妈又是什么鬼?”
“这他妈是《锁麟囊》。”钱唐学着我的腔调回答,然后,他对我说,“特长生,你熬夜写得论文也很糟糕,明日大概要重新写。”
“你闭嘴!”
钱唐果然闭嘴了,但是在黑暗里,我能无比清晰感觉到,他的泪水正在滚烫地烙印在我的背上。
我的心也沉甸甸的,只能任他从后面紧紧地抱着我。我知道,钱唐从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流泪,即使是我也不行。那好吧,我就不看他,于是到临睡前,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其实我嘴这么笨,也没有好办法安慰他,我只能默默地想,自己从小活在我哥的阴影下,知道失去的痛苦。唉,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像沾湿的卫生纸,际遇也是很无常的。但更多时候,我们惟有选择坚强。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