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问王公子:“你说你是公子,老管家说你是乞丐,双方各执一词,可有什么证据?”两人互相看看,老管家忽然说每天去粥棚吃饭的乞丐都是人证。县令立刻让人去粥棚把乞丐们找来。此时正是粥棚开饭的点,乞丐们正在吃饭,被衙役们一叫,都跟来了,大堂上快挤不下了,县令只好让他们站在堂下,挨个上前来做证。
最先做证的是粥棚舍粥的,他指着大堂上的王公子说,此人确实是乞丐,也确实因为粥不好喝而和他吵过架。第二个出来做证的是一个乞丐,他说自己确实说过这个乞丐长得有些像王公子,却被他臭骂了一顿。台下众乞丐纷纷证实,此二人说话属实。紧接着老管家又叫来府里看门的家丁,证实昨晚这个乞丐确实曾经闯过府门,当时穿得破破烂烂,可不是现在这样子。
县令听完,认为老管家说得有理有据,而这个乞丐说的故事简直异想天开,当庭判定讹诈,重打二十大板。王公子大喊不服,并要求让王夫人来做证。县令大怒,大户人家的女眷岂能随意抛头露面,这乞丐分明是无赖,立刻把板子加到四十。
板子刚打十下,王公子已经被打得半死。就在这时,有人喊道:“别打了,我愿意为他做证!”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王员外的夫人,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县衙。既然人来了,县令知道事情闹大了,索性把府里的王公子也叫上堂来一起对质。
由于王夫人的出现,事情发生了逆转,王夫人一口咬定,乞丐公子是自己的儿子。县令也迷糊了,别人能认错,天底下哪有妈不认识儿子的?老管家看着王夫人说:“想不到你还是来了。”
王夫人流着泪说:“天大的罪孽由我来承担,跟我儿子无关,他是王府的公子,你那个是冒牌货。”
老管家仰天长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县令老爷,十几年前,两个乞丐深夜来到一个大户人家投宿。男的自称是个秀才,家里遭灾,带着未婚妻进京寻亲,路上失了盘缠,沦落成乞丐。当时老爷敬他是个读书人,留饭留宿。没想到洗完澡后,人人都说秀才和老爷长得真像。老爷留两人住了三日,和那秀才谈诗论词,颇为投机。谁料第三日夜里,忽起大火,烧了好几间房子。当时老爷的房子烧塌了,夫人遇难,老爷和秀才因为当日喝醉了,都睡在书房。老爷喝得少些,侥幸逃脱,秀才却烧死了。后来,老爷那两岁的独生子也在清理火场的混乱中被人偷走了。老爷带着全家搬到这里,又娶了那秀才的未婚妻,续弦为夫人。”
夫人喊道:“这些事人人都知道,你此时说它干什么?”
老管家笑了笑说:“原来的夫人容貌丑陋些,脾气也大些,但人还是很善良的。当年老爷还是秀才的时候,就入赘进来,那婚礼还是我张罗的呢。老爷也是善心人,夫妻俩对下人们真是很好,所以,我发现老爷和夫人遇害后,才把公子给偷走了。”
夫人大吃一惊:“当年公子是你偷走的?你说什么,老爷和夫人遇害,老爷不是好好地活着……”她眼睛碰上老管家冷冷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老管家“哼”了一声说:“你那秀才丈夫的好手段,骗过了所有人,当时连我都骗过了。他和老爷长得本来就像,又被火烧伤了脸,加上他刻意模仿老爷的行为举止。最了解老爷的夫人被烧死了,我们就都被骗过了。直到隔天晚上,我去看小少爷,路过你的房间时,听见你屋里有男人的声音。我忍不住偷听,居然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你的丈夫,发现自己和老爷长得像,心生毒计,用三天时间模仿了老爷的言谈举止,当晚灌醉老爷,和老爷互换了衣裳,放火烧了夫人的房间和老爷的书房。然后故意烧伤脸,冒充老爷,谋夺了万贯家财,他要和你从此过上神仙般的日子。你当时痛骂了他,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也正是你骂他的话,让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没有参与这件事。
“我想要报官,但苦无证据,而且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相信了你的丈夫,他掌握着整个家产,官司很难打赢。我怕他接下来会对小公子下手,只能连夜把小公子偷走,放在我乡下姐姐家里养大。我则装作毫无察觉,继续忠心耿耿地为他办事,谋取信任。其实,我是在耐心等待着为老爷和夫人报仇的机会。苍天有眼,你们俩生的儿子顽劣不堪,我趁机出了这个让公子当乞丐的主意,之前由于你的阻拦,你那秀才丈夫一直没有同意,直到这一次,他终于同意了。”
县令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他问老管家:“你承认这乞丐是你府上公子,只是你又状告他们一家三口都不是真正的王家人,对吗?”
老管家叩头道:“确实如此,现在真正的王家人只有一个了,就是府里这位真正的王公子,也就是我偷出来放在我姐姐家养大的王公子。”
此时,挨了板子的乞丐公子叫了起来:“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分明是编个故事谋夺我王家财产!”
老管家冷笑道:“我隐忍这些年也不是白忍的,我前年拿到了一本王家族谱,里面记载了一个秘密,我家老爷是入赘的,已经不在族谱里,但他仍是王家的血脉,这秘密对他同样有效。”
县令问老管家是什么秘密,老管家掏出族谱递给县令。族谱上写着,凡是本家血脉,无论男女,口中牙齿均比常人多出一颗,那多出的一颗牙长在上腭内侧,代代相传从无差错。族谱纸张笔墨十分古朴,一看就是真的,而且老管家表示,如果需要,他可以去请王家族人来做证。
4.真相扰人心
听完这番话,原本脸色苍白的王夫人,忽然面如死灰,昏死过去。县令顾不上管她,命两个公子将嘴张开。顿时,堂上众人一起发出惊呼,正如老管家所说,府里的王公子上腭上长着一颗奇怪的牙齿,而成了乞丐的王公子,却与常人无异。至此真相大白,老管家老泪纵横,请县令老爷将王府财产断给真正的王公子。
县令叹了口气,看着老管家说:“只怕有些事还没弄清楚,你家老爷,也就是那个秀才,为何会无缘无故忽然得怪病毙命?只怕是你做的手脚吧。”
老管家直起身子,毫无畏惧道:“没错,我用的是从苗疆买回来的一种毒药,大夫查不出来,又怕丢脸,我让他说是冤孽缠身,这话也是为了说给那秀才听的,中这种毒的人,五脏六腑如火烧般灼热,痛苦万分,说不出话,偏偏又十分清醒。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没能骗过所有人,他这叫恶有恶报!”
县令命人将老管家关押进死牢,将王府交给真正的王公子。乞丐公子则被判令带着王夫人离开本县,杀人者秀才已经抵命,不再株连无罪妻儿。王公子提出用万贯家财买老管家不死,县令摇头退堂了。
乞丐公子雇了辆车,带着母亲凄凉地离开了县城,忠心的侍女则一直跟随着他们,照顾昏迷不醒的夫人。半路上夫人忽然醒来,凄厉地高喊着:“错了,你们都错了!天哪,原来是这样!”她哈哈大笑,笑完又哭,显然疯了。乞丐公子也跟着大哭起来,虽然身上有些钱,但他压根不知道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
而老管家在牢里等死,王公子每天带着食物来看他。老管家平静地告诉王公子,自己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只要他好好把家业发扬光大,自己就算对得起老爷和夫人了。王公子含泪点着头。
待王公子走后,县令就进来了。县令给老管家带了一壶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老管家不明其意。县令喝了口酒说:“我给你带来点消息,可能你不太爱听,所以先喝点酒吧。”
两人喝了几杯,县令说:“王员外在搬到本县之前,你们府不叫王府吧?”
老管家点点头说:“老爷是入赘的,原来的府邸是夫人父亲的,姓刘,刘老爷去世后,仍然叫刘府。”
县令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当时两岁的小公子也姓刘了?”
老管家点点头说:“不过老爷私下里给孩子起的名字是姓王的,夫人不计较,大家也都这么叫,让老爷高兴。大火之后,搬家到这边,就改叫王府了。不过这跟老爷没关系了,因为老爷已经死了,是那个秀才改的名字。”
县令喝了一杯酒说:“我们到邻县去了,对当年遭受火灾的尸体开棺验尸,人虽然是被烧死的,但骨头变不了,棺材里的老爷后脑上有钝器敲击的痕迹,估计是砚台一类的东西。重点是,他的上腭并没有那颗多余的牙齿。”
老管家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突然他猛地跳起来,大喊道:“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县令摇摇头,继续说道:“我请了两个县的四个仵作分别验看过,结论都是一样的。牙床骨头天生如此,绝没有外力改变过。而且,夫人的后脑勺上也被钝器敲击过。”
老管家抱着脑袋,不知所措:“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知县有点同情地看着他说:“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我让人去验了刚入殓的王员外,也就是你说的秀才的尸体。他嘴里虽没有那颗牙齿,但仵作说,从上腭骨的形状看,原本那里应该是有一颗牙齿的,虽然拔掉了,但痕迹还在。”
老管家呆呆地看着县令,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你这是什么意思?”
县令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因此并不解释。老管家盯着牢里的油灯,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5.往事难回首
那晚,老爷和秀才一起喝酒,两人都酩酊大醉,被人扶进书房。突然,老爷睁开了眼睛,偷偷拿起砚台,对准醉倒的秀才的后脑勺猛地砸了下去,然后老爷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用同样的方法砸死了夫人。也许没死,不过他知道,在外面再放上一把火,怎样都是死,而大火能掩盖一切证据。有自己的安排,谁会仔细查验烧焦了的人是不是死于火灾?
火烧起来了,老爷拿出准备好的钳子,伸进自己嘴里,大火盖住了他的惨叫声。他又拿烧红的刀在自己脸上烫了两下,因为秀才的脸上没有痣,自己脸上却有两颗痣。一切准备好后,他跌跌撞撞地逃出了火场,指挥老管家和下人救火。
没人能发现什么不对,脸上的伤是火场造成的,嘴里流出的血也被认为是火场里受的伤;没人能质疑他不是王老爷,因为,他本来就是真正的王老爷。从那天之后,他会变成更纯粹的王老爷,而不是入赘刘府的王老爷。
这份杀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时间得退回三天前,也就是秀才和他的未婚妻来的时候。两人洗完澡换了衣服,站到众人面前,大家都在惊叹那秀才和老爷长得有多像,而老爷的眼里却只有一个人——秀才的未婚妻。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而自己却每天都要陪着那样一个丑陋的女人。这秀才如此穷困,如此寒酸,却有这样的美人相伴;自己入赘娶了丑女,又不许纳妾,不许进青楼,纵然家财万贯,这一生又有何乐趣可言?
如果说为了子孙后代,可自己的儿子最后还是要姓刘。现在孩子小,大家给他面子,随口叫着王公子,可到儿子成年入族谱的时候,还是要姓刘的,这一点妻子是不会让步的。因为刘家人丁零落,附近没有亲属,如果儿子姓王,刘家人可就绝后了,否则他们也不会招赘自己。
可是,如果妻子死了,自己就是一家之主,这府邸就可以改叫王府。至于那美人,只要自己有意,从穷秀才手里抢来应该不难吧……
“不对!”老管家猛地喊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老爷就算为了当一家之主,要杀夫人,为了得到秀才的未婚妻,却不一定要杀秀才呀!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手段,比如用钱财收买。就像你说的,从穷秀才手里抢人,钱财难道不更方便?何况,就算他为了省事,把秀才一起杀死,为什么又要在秀才的未婚妻面前假扮秀才呢?”
县令点点头说:“这事我一开始也没想通,直到我去看了王夫人,也就是你说的秀才的未婚妻。她疯了,只知道哭哭笑笑,说些胡话。她知道自己丈夫杀人已经十几年了,背负着这么重大的罪恶都没疯,每天只是吃斋念佛超度亡魂,怎么会忽然就疯了呢?失去了荣华富贵?我看她不是那样的人。最后我从她没有条理的胡话中,听出了端倪。
“在住下的第二天,王老爷就灌醉了秀才,然后偷偷到秀才未婚妻的房间里去表达了心意,却被对方严词拒绝了。不过,秀才的未婚妻并没有对秀才说这件事,只是催秀才快些上路。我想,秀才一定向王老爷提了这事,这也是王老爷第三天就仓促下手的原因。他知道以秀才未婚妻的刚烈性格,如果知道自己丈夫被谋害了,必然不会屈从,还可能会闹出大事来。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干脆在秀才的未婚妻面前冒充秀才,说自己杀死了王老爷一家,如此一来,秀才的未婚妻反而不敢声张。他也知道自己那颗古怪的牙齿瞒不过秀才的未婚妻,才动手拔掉,反正当天晚上的大火可以掩盖一切伤痕,也能掩盖一切罪恶。但当你说破这个秘密后,她必然想起了那天夜里他满嘴的鲜血,也想起他上腭古怪的伤痕。这些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同床共枕的妻子。她明白了一切,明白自己跟杀夫仇人恩爱度日多年,也因此难以承受。”
听到这里,老管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对,不对,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第二个孩子没有那颗牙?他也是老爷的血脉啊!”
县令点点头说:“你终于想到这点了,其实,我按你说的算了算时间,我想,那个秀才和他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可能在住进府里的第一天夜里就悄悄圆房了。因为那三天晚上,秀才每天都被灌醉,但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是睡在书房的。”
老管家颤抖着说:“可那样的话,老爷应该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县令叹了口气说:“所以,我觉得他虽然十恶不赦,但还有一点人性。也许是对那秀才的愧疚,也可能是对夫人的爱屋及乌,这一点,我们也不必知道了。”
老管家忽然嘶吼起来:“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安安心心地去死?为什么?”
县令把最后一杯酒喝干,站起身来说:“因为我以为你想知道真相。如果黄泉路上你碰上了王老爷,你肯定不愿意到那时才知道吧。而且我觉得你也不用太内疚,王老爷是你主人,他那以前的妻子又何尝不是?他对你好,他妻子对你难道不好?对这样一个人,你也没必要后悔。”说完,他就走了。
老管家抱着头号啕大哭,然后一头撞在了墙上。透过满脸的鲜血,他恍惚间看到了王老爷临死时指着自己的样子。
老管家忽然想到,如果当时王老爷能开口说话,他会对自己说什么呢?会不会告诉自己,他就是真正的王老爷?会不会告诉自己,他已经猜到那个乞丐是谁了?毕竟父子连心啊!会不会告诉自己,他也很后悔,所以才会如此宽厚地对待那个秀才的儿子?
王老爷当时心里一定比他更清楚,因为在那生不如死的几天几夜里,王老爷的神志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说不出话来而已。但老管家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