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晡时的白芸里,炊烟了了,就在立夏将至的这个傍晚时分,黄家年事已高的老太太去世了,享年七十有八。
这是白芸里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长者——无论是祁家的阿翁,还是曲家的阿姆,在黄家的这位“太姥”面前,都是顶年轻的小辈。
而里间最擅长于唱“亡人歌”,也就是挽歌的,有两位:一是祁家的阿翁,一是黄家的大伯。
黄家这位大伯,原是黄家二房的螟蛉子……嗯,这不重要。
而恁黄家的太姥,据说,是白芸里唯一的一位,活着历经了五个王上统治的老人。
如今,这位老太太忽然一昔无疾而终,也算得“寿终正寝”,却是一件叫黄家子孙觉得天塌地陷的大事。
老人的丧事必然要办得隆重,黄家族内一片兵荒马乱,最终在三日内确定了入土的时间,且邀请里间各家前往观礼。
这是柳奕正式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也是白芸里几年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
挽歌唱了几天几夜,那位黄家大伯和他的独子黄葛郎轮番上阵——从开天辟地,唱到他家的祖上由东边某方迁徙而来;从黄氏一族由哪里生何处来,又一直唱到老太太一十三岁嫁入黄门……
这挽歌,大多即兴发挥,也有其固定的程式在,具体的规程,恁就只有懂行的人清楚了。
柳奕虽不能真个听上几天几夜,却也勉强能听出个大概意思。
这些山沟沟里目不识丁的农人,全然凭借一辈又一辈子孙的记忆,将普通人的家族历史,从这些挽歌中一代又一代传承。
这次的葬礼,就连黄家多年在外的一支,也得了消息回乡举哀。
遗憾的是,恁黄家老太太最疼爱的曾孙女黄莜姊不能回来送葬。
因为从理论上,她已是栾家妇,是个与黄家彻底没有关系的外姓人了。
时代如此,什么平等啊,地位的……几千年过去也没有真正实现,放在此时,不提也罢。
过去背课文,那些写大道理才用得上的句子,“仓廪实而知礼节”,也不全都是冠冕堂皇。
在吃饱饭面前,任何事情都要靠后,再靠后……
而目前的自然法则就是“天说了算”,乃至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能够活到至今的每一个人,都是祖先们拼尽全力的结果。
无论他的家族来自哪里,无论他此时身为贫富贵贱,都不能算作最终的“胜利者”或“失败者”。
历史注定让很大一部分人陪跑、淘汰,又不断地产生新的希望。
或许到人类灭亡的那一天,才是一切的终结处吧……
白芸里四处飘散着一片人间烟火,无论山峦还是丛林,都笼罩在雾蒙蒙的青烟中。
柳奕跟爷娘一起回家。
黑白相间的小身影骤然穿破这烟雾蒙蒙,叽呤呤留下一串清脆鸣叫。
“啊……”柳奕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黑白相间的小鸟身上,“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现在,”她眯着眼睛四下里瞄了瞄,爷娘正走在她一前一后,“不能现在。”
又是这只古里古怪的鸟——明明,白芸里、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鸟,比如随处可见的喜鹊、山雀和戴胜。
偏偏就是它,总会出现在她眼前,叫她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次“走失”。
这恐怕是……她的“隐藏属性”,要么“后遗症”什么的?
今年以来,柳奕确实还没“走失”过,但她不想现在凭空消失在爷娘眼前,那也太吓人了。
为免自己错乱,柳奕已做了几年的笔记,作为一个时不常便会走失的人,这一点还很重要。
迄今为止,她“走失”去过三个截然不同的地方,甚至于,应该都不在目前这个时间点。
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要么就是“禁制”?她总也不能彻底了解当时所在的时空。
不过,只要自己一直不落单,这种“走失”的情况,便会“延迟”。
“唉——”柳奕又想起了她的狸猫。
二苗已“失踪”大半年了,就在去年,她最后一次走失回家后不久,柳奕便再也没有见过它。
恁狸仔虽不是她家“原生”,也好歹喝过白芸里的娘奶,在柳家待了将近两年,大部分时间还游荡在外,那也是她亲眼从小看大。
柳奕知道,它一定游荡去了某处,生活得也应该不赖——从她家小崽的个性,到它的本事,恁都不是会吃亏的主。
所以她谈不上伤心难过,失落却总会有一点。
芳娘安慰她说,狸猫到底不比别样家畜。
尤其二苗,它天生就是喜欢自由的个性,从来也没受过任何约束,在柳家稍微长成,就一直都是想来便来要走便走。
没准哪一天,它又忽然自己回家来了呢。
这么猛可里一下想起它,心里还甚为想念呢……希望白芸里的山林,能够让它舒心惬意,无忧无虑。
在那场冰雹之后,白芸里的气温一天天暖和起来,渐渐又有了快到夏日的感觉。
只是……今年的夏收,恐怕会有些叫人难受。
许多人家种了小半年的麦子,原本还有个把月就将成熟了,却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
生长到一半冻压坏了的麦穗,已无挽回余地,只能眼看着减产。
菽豆的情况普遍略好,雹子化了后几日,豆苗逐渐发了新叶,慢慢恢复了生机,又迅速生长起来。
粟谷,有些人家重新下了种,有些人家赶快清理了翻种成别样作物,柳家则看着情况略补种了一些。
他家现种着的这一茬粟也有两个品种,其中一种被柳全命名为三石半,另一种则称为蜡嘴黄。
它们都和原来的十里黄没有丝毫关联,一种是空间内的早熟品种,一种为晚熟品种。
命名的时候,照芳娘说,不如就叫早秀、晚香,但一家子合计之后,发现本地还是喜欢用三字或四字取名,也得再多体现些品种特色。
柳奕综合了爹妈的意见,提议完整又可以叫“早秀三石半”、“晚香蜡嘴黄”,以直观表现这两个品种一个早熟高产、一个晚熟金黄香糯的特点——嗯,五个字也更长更“霸气”。
在这次的雹灾过后,柳全就将快生的“三石半”分给了渠郎和遭灾严重的何家与季家,希望能够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们挽回损失。
至于其他有些人家,不是他们不想给,恁还得看对象。
粮食生产实在太重要了,这和随意种点小菜可不一样,一季不成就可能叫农家吃不上饭。
动辄便关系几十亩地收成的事,改换粮种?没那么容易。
每每有一个新品种出现,农人们更喜欢持观望态度——这一观望,没个三五年都不会轻易拍腿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