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枯坐岸边,握着钓竿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像盘踞的老树根。那枚小小的浮漂,在水流的推搡下,时而轻点,时而微沉,仿佛一颗悬而未决的心,在平静的水面下,无声地丈量着人心深处看不见的暗礁与深渊。
“国庆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老糊涂了?所以对我的话,还是持保留意见?”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鱼竿,“我在这大坪镇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啥事情没见过?甚至比你见过的、经历过的,更为凶险、更为复杂的事情,我都趟过!我今天不过是倚老卖老,提醒你一句老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侧过头,深深地看着李国庆,“我知道,你表面上装傻充愣,好像浑不在意。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你比任何人都在乎这个工业园!它就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我老头子,纯粹是出于一片好心,给你提个醒儿:自己拼死拼活创下的这点基业,到头来,还是要留给自个儿的亲骨肉!这才是根,是本!要不然……”
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过往的伤痛,“这个企业,可就真没了出路,没了魂儿!就像……就像我当年那两个合伙人一样,一起开厂子,起早贪黑,结果呢?到头来,搞得两败俱伤,鸡飞蛋打,啥也没剩下!啥也没能留给我的孩子!直到现在,他们还时不时埋怨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没给他们守住家业……”
李国庆感受到了老人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源于自身伤痛的关切。
“李叔,您别这么想。时代不一样了,它是在往前滚的。咱们不能总被过去绊住脚。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有个希望。咱们现在做的,不就是为了那个希望,为了更好的将来在努力吗?”
李有发见李国庆似乎并未完全将自己的忧虑放在心上,嘴角牵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言语,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那枚随波起伏的红白浮漂,陷入了沉默。
河水潺潺,一时间,只有风声水声。
他枯坐在那里,背脊似乎更佝偻了几分。
也许,真的是自己老了?
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
跟不上这呼啸向前的时代车轮了?
满心想给这个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后生提点实在的建议,没成想,如今的李国庆,竟和从前那个事事向他讨主意的年轻人,已然大不相同了。
“国庆,”沉默良久,李有发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探询,“你……你真的对未来有把握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对未来,不抱太大希望……”看到李有发眉头一紧,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专注而务实,“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情——一件一件,扎扎实实地做好!至于以后具体会发生啥?天知道!我也没那么多工夫去瞎琢磨。走一步,算一步吧!先把脚下的这一步,走稳了,走踏实了,这才是正经。这路啊,一旦迈开了腿,就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李有发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舒展开来,最终竟也扯出一个释然又带着点感慨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国庆结实的手臂,那枯树根般的手背上青筋微凸:
“国庆啊,你……你确实比以前有主见多了。这想法,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长辈最朴素的祝愿,“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啰嗦归啰嗦,说到底,只是盼着你以后……能越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