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桑榆立在一旁,静静听着。
如今,梁氏覆灭就在眼前,林燕容虽暂且不知所踪,但嫔妃私逃乃为重罪,她两座后台已然倒了一座,另一座的宣和太妃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保不住她什么了。
眼下的穆桑榆,心中一片安泰。
片刻,她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黎谨修却忽的抬手,抓起桌上的一只官窑黄瓷龙纹盖盅狠狠掼在了地下。
但听当啷一声,那只茶碗顿时在地下跌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泼溅了一地。
有几滴茶水便落到了穆桑榆的鞋上,宝蓝色团纹牡丹的鞋面,顿时就洇湿了些许。
好在,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倒也不觉什么。
外头守门的李德甫听见,忙探头问询,“陛下,娘娘,有什么吩咐?”穆桑榆挪开了一步,扬声道,“不过是本宫失手砸了盅子,不必进来伺候。”
李德甫一听这话,心里知局,忙又将头缩了回去。
穆桑榆轻移莲步,走至黎谨修身后,按住了他的双肩,替他轻轻按揉了起来。
半晌,他垂首低低叹息了一声,无奈之中带着几分自嘲,“榆儿,又让你看笑话了。”“陛下这般生气,也是为心疼子民、担忧江山之故。梁氏一族犯下的累累罪行,可谓罄竹难书。倘或陛下视若无睹,那臣妾可当真要为大周子民一哭了。”
黎谨修抬首,望着眼前榆然巧笑、眉眼明媚的女子,不觉回之莞尔一笑。
父皇与母后做了这一世的夫妻,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平定天下,然则比起亲密无间的爱侣,倒更像是一对互惠互利的战友。
即便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父亲也依旧顾虑着前朝后宫,一日日的戴着属于天子的面具,久了也就忘了怎么摘下来。
父亲昔年那般宠爱丽贵妃,或许也只是因着,她仅仅只是一介嫔妃,一名番邦女子,纵然隆宠加身,亦动摇不了局势分毫。她的子嗣,也决不能继承大统。正因如此,父亲在她面前方能无所顾忌的率性纵情。
黎谨修清楚的记得,曾有一日他自书房下学归来,途径丽贵妃所居的阳雪楼时,里面传出了父皇的开怀大笑。
那笑声率性爽朗,全然不像一位冷峻威重的帝王所发,倒似是一名寻常人家的父亲、丈夫,在同自己的妻儿尽享天伦。
黎谨修从未见父皇那般笑过,也从未见过父皇如对庶人黎诚远那般对待过自己。
自己每每到父皇跟前,面对的总是一张严厉威严的面孔,父皇不是查问功课,便只是叮嘱自己如何做好一个太子,绝少过问自己的饥饱寒暖,更不关心自己的欢喜憎恶。
黎谨修不知那书本上的慈爱二字为何意,父皇所有的舐犊之情仿佛都给了庶人黎诚远。
幼年无知时,他常为此事愤愤不平,每向母后抱怨,母后却只是淡淡的道一句“云泥有别”。
及至年长,他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深意。
然而,就在丽贵妃被赐死的那夜,黎谨修却见父皇在养心殿外的石阶上席地而坐,落寞不已。
他走上前去,父皇摸了摸他的头,生平唯一的一次念了他的乳名,“昊儿。”
父皇当真对丽贵妃有多深的情意么?
黎谨修并不觉得,只是那个可以任凭自己随性而为的人就此不在了吧。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么一个角落可以供他喘息。
父皇的余生,便只留下了周开朝陛下这一个身份。
而他,他的上一世也几乎重蹈了父亲的覆辙,挚爱逝去,顶着周天子的名号孤家寡人的过完了一生。
但,他仍旧是幸运的,上天给了他重来一世的机会,并把她重新送回了他的身边。
今生,她是他的皇后了,他的妻子,爱侣,孩子的母亲……
榆儿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穆桑榆被黎谨修瞧的脸上有些发热,便自桌上拈起了紫檀木狼毫笔,蘸了浓墨,递到了他跟前,微微一笑,“逝者已逝,陛下如今该做的,便是了结此案,给那些饱受梁氏磨折的百姓一个公道。”
黎谨修自是明白她言下何意,自她手中接了过去,却并不急着落笔,凝视着妻子的眼眸,问道,“皇后以为,该如何处置?”
穆桑榆眸光轻转,朱唇浅勾,“陛下,此案干系者众,且为陛下登基以来除摄政王谋逆外的第一大案,既不宜杀戮过重而使朝野人心惶惶,又不宜从轻堕了君威。臣妾以为,梁氏既为诸恶之首,自当重惩,满门男丁十三岁以上者斩,余者流放关外与戍守边疆将士为奴。旁余党羽,则按其所犯罪责轻重,或囚或发,实在十恶不赦者再斩首示众。如此,既不会失了民心公道,又不会动摇局势,方为两全其美之策。”
一言落地,室内一片静谧。
黎谨修久久不言,目光落在了穆桑榆衣衫黼黻之上,日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掐了金丝的牡丹熠熠生辉,光耀夺目,雍容华贵。
穆桑榆浅笑,如水般的眼眸凝视着他,心中一片坦然。
半晌,黎谨修抬手,轻轻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原本锋利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近来政务繁忙,一向也没顾得上看你,身子还好?肚子里的这个,还安分些?”
黎谨修心中有愧,却又分身无暇,思虑着硬留在长春宫中,非但于事无补,倒成了一个大累赘,只得重新迁回了养心殿。
然则如此一来,白日里政务缠身,晚上待批完了折子,又每每是夜深人静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