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硬撑着一口气,把她送到了岸边……
柳芄兰粗识医理,知晓他必然是因伤发了高热,肩上那枚箭头若不立刻处置,只怕还要感染。
彼时无医无药,更无人襄助,柳芄兰一个女子,竟拔了他绑腿的匕首,在火上燎烤之后,割开伤处皮肉,将那箭头取出,又厚厚敷了一层草木灰,撕下裙摆替他包扎。
待这一切事了,她早已手足酸软,困顿不已,但荒山夤夜,她也不敢睡去,竭力扎挣着,看守了他一夜。
直至隔日天色微亮,柳府那些冲散了的家丁,才陆续找来。
询问之下,她才知道,昨夜便是朝廷为剿匪而半路设伏,柳家人方才获救。
柳芄兰派了一人去知会官兵,又怕无人看守,那人会被野兽所扰,又顾忌着外人撞见,再传出些不好听的话语,便同家奴躲在近旁的山石后面,直看着官兵找来,将那男子以担架抬了去,方才放心离开。
那枚腰牌,便是官兵搬动那人身躯时掉落的,无人察觉,她便捡了回去。
回府之后,她曾私下派人打听这腰牌是哪家所有,方知那夜救了她的人,原来是弋阳侯府的世子。
路上,她曾幻想过,那救了她的人,兴许就是她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婿,但最终果然只是她的幻想。
如今,他又一次救了她……穆长远又道,“那天我在京卫大营醒来,军中大夫告诉我,我胳臂上的箭伤幸亏处置及时。如耽搁的时候长了,我又在河水里泡过,那条膀子怕就危险了。我问了……问了送我回来的人,人人却都说那日找到我时,山洞里只有我一人。”
话到此处,他忙又添了一句,“说来也是,姑娘照料了我一夜,已是仁义之举。我只是、只是……姑娘替我保全了这条臂膀,我很想对姑娘道一声谢。”
柳芄兰菱唇微动,但终究还是把那日自己并未先行离去之事按捺了下来,她浅浅一笑,“这样算起来,其实国公爷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该道谢的本当是我才对。”
吹了这半日冷风,她身上的燥热已然散去,扶了扶头上的发钗,自椅上起身,向穆长远端端正正的拜倒,“芄兰拜谢护国公救命之恩。”
他抓了抓后脑头发,支吾言道,“柳姑娘……快快请起,剿匪是朝廷派下来的差事,也是我的分内之事。倒是姑娘……姑娘既然知道那日是穆某,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张淮,也好叫他不要与你为难?”
柳芄兰自地下起来,立在原地,望着穆长远的背影,莞尔一笑,“张淮那厮是个无赖,若当真知晓了此事与护国公有关,只怕更要讹赖纠缠。再则,我听闻护国公是有亲事在身的,此事若传到女方家里,恐要给护国公添麻烦。不如,不说也罢。”
话至此处,她微微一顿,片刻方又说道,“横竖,张淮也要与我为难,拉扯此事不过是个说辞,那何必再牵累国公爷。那日自我回府之后,跟随的家丁都远远的打发到了庄子上去,我兄长又给了许多银两,要他们务必嘴严。但……想来张淮是买通了哪一个,才知道了那日的事。不过好在并无人知晓那夜之人就是国公爷,国公爷还请放心。”
她都已身陷这般境地了,竟还在为他着想……
柳芄兰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淡淡笑道,“国公爷不必放在心上,芄兰如此也是为了保全清誉。”
她甚而不想让他有什么过意不去……
好半日,穆长远才开口,嗓音艰涩不已,“我那门亲事,已然要退了,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柳芄兰一阵愕然,但听穆长远又道,“你眼下……我该去知会何人才好?”
柳芄兰便复了常态,淡淡说道,“国公爷尽管离去,不必管我。我识得回去路途,那厢定安伯夫人想必也正寻我,倘或碰见反而不美。”说着,她又微微笑道,“诚如国公爷所言,张淮那厮已被整治了一番,不敢再折返回来与我为难,旁的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口中说着,她攥紧了手中的一枚玉佩。
这是适才与张淮厮打时从他腰上拽下来的,有此物为证,再把府中那几个内鬼拿了,人证物证,请兄长出面,料来张家再不敢不退亲的。
穆长远听她所言有理,方才迈步出门而去。
柳芄兰在屋中又停留了片刻,算着穆长远大约已走远了,方才出去。穆长远回至宴上,见厅中依然热闹不堪,一众青年子弟醉的东倒西歪,便回席坐下。
卓世权也有了三分酒意,见他回来,高声道,“穆兄何来?快快快坐下,等小弟再敬三大杯。”说罢,竟真的斟满两大杯酒。
穆长远倒也不推辞,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杯,心头怅然若失。
宫中,黎谨修好容易熬完了这正月初一的陛下功课,急火火赶至寿康宫。
蒋太皇太后一早起身,梳洗穿戴齐整,坐在明间内炕上。和安公主穿着簇新的大红洒金缎子棉衣棉裙,头上扎着两个小丫髻,肤白如玉,唇红齿白,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向她跪倒磕头,口中说道,
“给太皇祖母拜年,祝太皇祖母福寿康安,万年长青!”
嗲声嗲气的童音,着实让蒋太皇太后欢喜不已,忙叫宫女抱她起来,又将预备好的如意金稞子和一对小金镯子取来,亲手替她戴上。
豆蔻却扬起小脸,抓着盘中的金稞子放到太皇太后手中。
屋中人顿时一怔,藏秀更禁不住低声道,“公主,这是太皇太后娘娘给您的压岁钱,您得收着呀。”
豆蔻摇了摇头,说道,“我把这些都送给太皇祖母,只求太皇祖母答应我一件事。”
蒋太皇太后有些讶异,将她抱在膝上,笑道,“什么事儿?豆蔻小乖乖,先说来听听。”
豆蔻便道,“求太皇祖母,让我见一见娘。”说着,又怕她太皇祖母不答应,忙说道,“就见一面,豆蔻保证不跟任何人说。就是晨晨问起来,我都没有说。”
话到此处,她小嘴一瘪,拖着哭音道,“我很想娘。”
蒋太皇太后心头也是一酸,摸了摸她的头,叹息了一声,“也是难为你了。”
正说着话,外头宫人报传,“陛下驾到——”
这一声尚未落地,就见黎谨修风风火火、大步流星的冲进门内。
蒋太皇太后吓了一跳,斥道,“怎么毛毛糙糙的,也不怕吓坏孩子!”
黎谨修草草行了个礼,先向太皇太后拜年,继而满面堆欢道,“皇祖母,榆儿、榆儿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