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苏皓脸上立时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他看了看王元长,王元长只别过脸去,又看了看吴炎继。吴炎继立时会意,抹了把脸,冷笑道:“你胡说,苏姑娘与将军兄妹情深,怎会说这样的话!”
苏皓便也有了主意,厉声道:“灵儿已经去了,你怎样说都可以!”
湛若水直直看着苏皓的眼睛,道:“皓兄,伤灵儿最深的,你不比我清楚么?”
苏皓怔了怔。他记起当年灵儿沦落风尘时,他曾去找过她。那时,苏灵儿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会救她出风尘,他却要她用自己的身子侍奉权贵,以为苏家复仇铺路。
他还记得灵儿当时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这许多年了,苏灵儿有多恨他,他不是不知道。
苏皓心中并不坦荡,却哪肯轻易承认,口中兀自叫骂着着。吴炎继亦陪骂助阵。
骂了半晌,苏皓蓦地住了口。他看了看四周,众人竟皆面色平静,只他一人盛怒。
眼前湛若水与云未杳并肩而立,那眼中的意味,有怜悯,也有了然。
苏皓打了个激棱,意识到自己好似小丑一般,脸上陡然一烫。因着他在盛怒之下,面色早就通红,现下脸红倒也不显。
他回过神来,恨向湛若水道:“你胡说!你胡说!”
湛若水依旧无动于衷。苏皓无计可施,一径吼着,一径向外而去,竟有些狼狈。
吴炎继见得苏皓离去,并不敢多留,忙跟了上去。王元长深知苏皓兄妹恩怨,也知苏灵儿过往,只好向湛若水道:“打扰了!”说罢便也随之而去。
待苏皓去后,鬼道士笑嘻嘻向云未杳道:“秋主丫头,看你往日里话不多,不想骂人竟十分地高明!”说罢又竖起拇指道:“骂得痛快!对付这等人,就须如此!”
湛若水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鬼道士缩了缩头,赶紧溜了。一时众人皆自退了,厅上只留了湛若水与云未杳。湛若水叹了口气,扶着云未杳向后院慢慢走去。
四下无人时,湛若水轻轻笑道:“昨夜好在妹妹心细,不然今天可不好收拾。”
云未杳叹道:“我早知今日必有人来,却不想是苏皓。”
湛若水冷笑道:“若是旁人,便才怪了。”见云未杳有微愕之色,便又笑道:“妹妹也不想想,是谁将华大人的消息透与楚伯璋的?”
云未杳心中一凛,道:“竟是苏皓?”
湛若水便点了点头。
云未杳叹了口气,心中又想到一事,道:“我早前便隐约觉得,那苏皓对于夭桃,似乎太过郑重。”
她取下夭桃,细细看着,又道:“当年,他为了阻你去碣石取夭桃,竟不惜以自家性命相胁,是以今日便命三娘为我簪上它,果然,他很是有些在意,将这夭桃看了又看。”
湛若水接过夭桃,复又与她簪在鬓发间,左右看了看,方才笑道:“妹妹簪上很好看,以后要常戴才是。”
云未杳瞪了他一眼道:“与你说正经的,你偏不正经。”
湛若水只是嘻嘻地笑着,云未杳只好又道:“以后,你少与他往来。”
湛若水笑道:“妹妹何以有此一说?”
云未杳叹了口气道:“他为了不让你去取夭桃,竟不惜自杀相逼。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惜,又如何顾惜别人?能自杀之人,便能杀人,你离他远一点。”
湛若水听闻此言,又记起昨夜探视弘逢龙时,他说的那些话,竟与云未杳暗合,遂笑道:“我心里有数,妹妹放心。”
云未杳看他并未放在心上,便自有些恼怒。蓦地,她又记起弘逢龙临死之前说的话,登时立在当场,只怔怔愣愣地看着湛若水。
湛若水被她看得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奇道:“妹妹怎么了?”
云未杳一把攥住湛若水衣袖,又四下看了,见左右无人,只低声急切道:“弘世伯说,你如今是要借苏皓的手段势力,复你晋宁一族之仇?”
她昨夜在天牢听湛若水细说绸缪,便是借弘逢龙之手推翻皇室,以报晋宁之仇。如今弘逢龙兵败,他唯一能借的,只有苏皓了。
湛若水看她面色都变了,径自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弘逢龙想多了,妹妹也想多了。”
云未杳只当他是宽慰于她,又道:“弘世伯说,苏皓成不了大事,你只会反受其累。”
湛若水便又笑了,云未杳看他依旧不以为意,急道:“便是能成,那苏皓却是头狼,是头恶狼,他是能杀人的。与他为伍,只怕你连骨头渣都不剩!”
又道:“湛郎,救了华大人,不要与天家争了。咱们……咱们回阆山罢!”
湛若水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有着淡淡的无奈之色,却笑着掩饰道:“华大人那里,孟飞与封五很快便会出发。他俩打前阵,我今晚便去。如今是多事之秋,我不想谢棠他们牵涉进来,这些事,不要再与他们说起。”
云未杳哪还有心听他细说绸缪,只暗自思忖脱身之策。
湛若水心底清楚,遂笑道:“妹妹放心,大局已定,我再不会与天家争!”
云未杳只冷冷瞅着他,湛若水苦笑道:“有的事,我虽不曾与妹妹细说过,却是从未说过一句假话的。”
云未杳偏头看了他半晌,便也笑了,但道:“不错,你城府虽深,倒果真不曾与我说过谎话。罢了,左右你有你的打算,我也不问了。”
她便笑眯眯地走了,才走了两步,却见湛若水还立在身后,奇道:“你怎么了?”
湛若水气哼哼的没有说话。
云未杳眼珠一转,便知是“城府虽深”四字教他心底不痛快了,便只得又回去牵他的手,笑道:“是我失言,你不要往心里去。”
湛若水这才不情不愿地跟她走着,走着走着,又道:“妹妹光风霁月,心底到底是看不起我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的!”
云未杳便知昨夜撞破他与弘逢龙那席话,教他心底有了芥蒂,当下也收起笑,一本正经道:“究竟是我看不起,还是你自己个儿心中过不去?”
湛若水怔了怔,便慢慢低下了头。
云未杳叹道:“咱们身在局中了,岂能事事光明磊落?便是光明磊落,也须得看是怎样的人。若是曾阿叔、赵大伯、柳嫂子他们,咱们自然如此,若是苏皓、弄月竹那样的人,你坦诚相对,不是自寻死路么?若你光明磊落,我只是道是你蠢!”
自入京以来,湛若水直是机关算尽。若只他一人,他自然无所顾忌,却因着云未杳素来坦荡,是以生怕被她看透后而轻视自己。
虽说昨夜她当着弘逢龙的面说“湛郎大节无亏”,他心底终究还是忐忑。如今听云未杳这般说了,方才真正放下心来。
云未杳又道:“再且说了,他们惯用阴谋诡计对付人,就不许咱们阴谋诡计对付回去?你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这等瞻前顾后,可是大大地不妙!”
一句“瞻前顾后”顿时提醒了湛若水,他凛然道:“不错,此时唯有一往无前,否则你我无葬身之地。妹妹放心,我再不会多想了!”
云未杳便自笑了,湛若水亦笑道:“多谢妹妹。”
云未杳叹道:“谢我做甚么,昨夜弘世伯说我是‘痴儿’,想来果真如此罢!”
湛若水深深看着云未杳,云未杳亦含笑相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才回过神来,又想了想,道:“弘逢龙是钦命要犯,如今先自身死,宫中只怕不得安宁。我已暗让人去打点了,只要弄月竹不蠢,便不致牵连到咱们身上。”
云未杳便又点了点头,湛若水便又道:“你放心,鬼道士会处置好他的身后事的。”
云未杳叹道:“费心了。”
孟飞与封五出了门,说是去为云未杳寻几味难得的药材,府中众人皆未起疑。午后,湛若水也被宣入禁中陪东宫说了许久的话,许久才回府中。一切如常。
一直到了夜中,湛若水才悄悄出了府,没有惊动一个人。
他顺着封五做的标记南下,才走一日便在一个叫卢家镇的地方与他二人会合。湛若水看他二人面有怒气,便道:“华大人可还好!”
封五只道:“今天日落,押华大人的官差会来此地,我们在此候着可好?”
孟飞看封五不肯说,只好道:“爷有所不知,老封脚力快,先自去探看了华大人,那几个官差很是可恶。”
湛若水抿紧了唇,想了想道:“我们在此歇下,夜中行事!”
押解华棣的官差果然歇在了卢家镇。湛若水等守株待兔,待看守的官差皆睡了,方去找华棣。
湛若水点了官差睡穴,只华棣睡中警觉,听得动静,便自醒来。
湛若水耳力敏锐,也知华棣醒着,刚要开口,却听他冷冷道:“来者何人?”
湛若水轻声道:“华大人,是我。”
华棣听得是湛若水的声音,直是惊喜交集,忙起身道:“怎生是你?”
湛若水赶紧捂住华棣的嘴,听了半晌动静方道:“我是为救大人而来。”
华棣心下感动,却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不必了,你走罢!”
湛若水怔了怔,华棣道:“你还看不明白?皇帝与东宫并不糊涂,他们要的,是三贵覆灭。唯有我、弘大人、凤卿身死,三贵方才灭得干净,此与三十多年前你四族之事并无二致。老师尚且如此下场,我莫不能逃脱?”
湛若水攥紧了拳头,紧抿着唇不说话。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当年临刑时的血光,那无可发泄的愤恨又在心中积聚。
湛若水想了想,劝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华棣叹道:“皇帝一意置我于死地,我若逃了,他必震怒,到时只会牵连更多无辜,那便不是我的本意。”
说罢又叹道:“朝廷给我定的,原是莫须有之名,若逃了,便愈发坐实了。想我华棣一世清白坦荡,怎能蒙此污名苟活于世?”
湛若水想也不想道:“江南之事,还需大人主持。”
华棣哑然失笑道:“你一个聪明人,也说糊涂话。我华棣再是劳苦功高,只这世间上,依旧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的。”
他复深深叹口气道:“便照你的话说,皇帝赦了我的罪,依然放我总管江南,我却已再无二三十年心力去做那样一件事了。”
说罢,华棣又看着湛若水道:“弘相何等聪明,便是不懂抽身,故而今日亡败,你莫要步他后尘。未杳是个好姑娘,你带她走,走得越早越好,越远越好,再晚只怕来不及了。”
湛若水见华棣身陷囹圄,却还在担忧他,心中越发难受,又听他说“不懂抽身”,差点便要脱口而出:大人既明了此事,何以不早早抽身?
只是他没有说出口。华棣看湛若水久久不语,笑道:“早些回去罢,不必管我!”
湛若水不肯离开,慢慢道:“大人不畏生死,欲求仁得仁,只有些话,我还是得说。”
华棣“哦”了一声,湛若水便道:“世间人大抵可以分个三六九等,大人应是第一流的人物。只这第一流的人物,或许还可分为两层境界。”
华棣没有说话。湛若水又道:“第一层,是由生而死,当是勘破了生死关,如屈夫子那纵身一跃,竟不知鼓舞了多少古往今来的仁人志士。第二层,是由死而生,这当是勘破生死关后的超然,史迁便是。”
华棣点头笑了,道:“很是。”
湛若水又道:“依不才揣测,屈夫子之死,或有成仁之慨然,又或是殉道之无畏,只怕就中还有以死去寻解脱的缘故。无奈,死并不是解脱!是以我更佩服史迁。”
华棣轻叹口气,又听湛若水道:“彼时他名节既损,大质缺残,而身陷囹圄,背处黑暗,已是生不如死。他含垢忍辱,受尽世人耻笑,却终究不曾寻死,而是着下煌煌《史记》,终成一家之言,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是以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人今时无畏生死,只不知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他定定看了华棣半晌,方道:“大人,活着终是比死了的好!”
华棣目光柔和地看着湛若水,笑了笑道:“你的心意,我尽知了。无奈世间许多事,竟是半点不由人的。”他叹了口气道:“若我不死,会死更多的人。”
“大人!”湛若水痛心道:“大人经营江南,佑护百姓,我又怎能见大人遭罹横祸,蒙此奇冤?”
湛若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华棣,似乎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父亲。
他顿了顿,平复下心绪,慢慢道:“大人心怀天下,我极为敬佩,只请大人在天下之外,想一想身边的人:大人的高堂,大人的妻子,还有……大人的儿女。大人自有天下,无奈大人却是他们的天,只请为他们略想一想。大人,这天下,不值得!”
华棣听了,怔怔出了许久的神方才笑道:“我的高堂,早已过世,至于妻子,业已归家,再不是我华氏妇。家中奴仆,尽皆遣散……”
华棣摇头叹笑,又道:“你说得很是,我好歹须得为后人着想。我原本一生无子,只有三个女儿,皆已出嫁,并非三贵眷属。此番获罪,她们倒不至受牵连。只有个小妾为我生了个儿子,如今尚在襁褓之中。这当真是上天垂怜了,为我留下一息血脉。我如今的情形,已无力抚养他长大成人,若你还念我当年之情,为我将他抚养成人可好?”
湛若水垂下头去,他深知是劝不动华棣了,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华棣便交待了那孩子的隐藏之处,又道:“坡公《洗儿诗》云:人皆养子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念罢又径自笑了,只道:“公卿是不必了,今后切莫让他再入仕途。我不盼他大富大贵,无灾无难便好。”
湛若水心中酸苦,泪意上涌,只强忍点头。
华棣又道:“我为他取名华愚,待他弱冠之后,取字‘无用’便好。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愚儿的今后,便拜托你了。”
湛若水看着眼前华棣,思绪飘向了三十多年前:当年,父亲也是这般嘱托华棣的么?
原来做父母的,并不愿子女复仇,而只是希望他们一世平平安安。
他鼻中发酸,当即便道:“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教人伤到愚儿一根毫毛。大人放心,愚儿必会无灾无难,一世无忧的!”
华棣微微笑着,夜色中虽看不清楚形容,那双眸子却泛着柔和的光,道:“不必粉身碎骨,你们安好,愚儿方才好。此地不宜久留,你去罢!”
湛若水无奈,只得郑重向华棣拜了,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华棣一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许久了,方才轻声道:“谁肯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