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会议结束,帐外的风卷着沙尘撞在布帘上,发出“啪嗒”的闷响。
刘醒非刚走出主帐,就见吴乙在帐外的老槐树下站着,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手里的佩刀鞘上还沾着泥。
“吴乙。”刘醒非喊了一声。
吴乙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躬身行礼:“将军。”
“纪云战死了。”
刘醒非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远处操练的士兵身上。
“他是条汉子。”
吴钩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但你不一样。”
刘醒非转头看他。
“你用的那些手段,丢了自己把守的涪石关不说,还袭取了沂水关害得纪云战死掉了……说句难听的,比纪云的战死,你的行为要‘难看’得多。”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困惑。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你就不怕行差踏错,把自己也折进去?”
吴乙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豁出去的狠劲。
他靠在槐树上,刀柄被他攥得发白:“将军觉得,我是天生就想做这种事?”
“我在袁雄手下待了五年。”
他抬头看天,晚霞红得像血。
“刚入伍时,我也想过凭本事出头。我会算账,能看懂地图,甚至能背下整册的兵书。可有用吗?”
他嗤笑一声:“袁雄提拔谁,看的不是你能打多少仗,是你能不能给他送美人,能不能给他当狗。他的亲侄子,连弓都拉不开,照样当将军,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也还是那样。”
风卷着沙尘扑过来,吴乙眯起眼:“您知道‘献妹求荣’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吗?”
刘醒非皱眉,没说话。
“我妹子那年才十六,袁雄在宴会上见了一眼,就指名要她去做妾。”
吴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能怎么办?抗命?第二天我全家就得被拖去填护城河。”
他抬手抹了把脸,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与其被他硬抢,不如我自己送过去。至少我能求他给我个职位,至少我能保住我妹子的命。您以为我愿意?谁家哥哥舍得把亲妹子往虎窝里推?”
刘醒非怔住了。他见过太多军阀混战里的龌龊,却没想过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
“纪云能战死沙场,那是因为他有真本事。”
吴钩的声音发颤。
“他一身武艺,袁雄得敬他三分,就算得罪人,也有底气扛着。可我呢?我的武艺平平,要是学他硬碰硬,死了都没人收尸。”
他忽然看向刘醒非,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但我看您不一样。上次您攻下涪石关,下令不准烧杀抢掠,连百姓的鸡都没动过一只。就这一点,在这五虎地世界,比黄金还金贵。”
吴乙长长叹了一气。
“我也想做点事。我不是天生就想当小人,只是以前没遇到能让我站直腰杆的地方。现在……或许有了。”
刘醒非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帐外的士兵还在喊着号子,声音粗粝,却透着股生猛的劲。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能凭着一身傲骨战死,有人却得靠着苟且才能活下去,甚至连“献妹求荣”这种事,都成了无奈之下的“最优解”。
“你妹子……现在还好吗?”
刘醒非轻声问。
吴钩的眼神暗了暗:“在袁雄的后院里,当小妾,活着。”
刘醒非拍拍他肩膀。
“放心,跟了我,不会亏待她的,对了,她漂亮吧?算了,到时我亲自看。”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刘醒非叹了口气,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
风沙吹进领口,凉得人发颤,他忽然觉得,这乱世里的道理,比战场上的刀枪还要锋利,也还要荒唐。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袁雄地界的上空。
吴乙站在帐外,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树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赌对了,袁雄果然没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袁雄的自大早已容不下任何“可能的威胁”。
果然,不过三日,远方就扬起了滚滚烟尘。
三百人的运粮队推着粮车,在土路上碾出深深的辙痕,领头的小校一脸倨傲,仿佛送来的不是救命粮草,而是赏赐。
“吴将军要的东西,袁公大笔一挥,这就到了。”
小校对着迎上来的刘醒非扬了扬下巴,语气里满是施舍的意味。
刘醒非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
他身后的亲兵瞬间围了上来,刀剑出鞘的轻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那三百运粮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缴了械,像捆粽子似的被按在地上。
“你敢!”
小校又惊又怒。
“这是袁公的粮草!”
“袁公的粮草?”
吴乙的声音从亲兵身后传来,他缓步走出,目光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的运粮兵。
“袁公的东西,自然该由袁公的人护着。只是你们……不够格。”
他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扒了他们的衣服。”
亲兵们动作利落,片刻后,三百名运粮兵就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另一边,三百名早已挑选好的精兵穿上了他们的甲胄,握紧了他们的兵器,眼神里燃起悍然的杀气。
这些精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每一道伤疤都刻着血与火的淬炼,此刻换上运粮兵的行头,却硬生生透出一股锐不可当的锋锐。
“你们在前。”
吴乙拍了拍为首那名精兵的肩膀。
“记住,你们现在是‘运粮队’。”
“是!”
三百人齐声应和,声浪震得地上的尘土都跳了跳。
随后,一万大军如蛰伏的巨龙,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队伍里没有喧哗,只有甲叶摩擦的轻响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像一条黑色的洪流,朝着南郡的方向蜿蜒而去。
袁雄的地盘,果然乱得像一锅煮坏了的粥。
明明是水肥土美的膏腴之地,此刻却只见荒芜。
田埂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原本该是炊烟袅袅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偶尔能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一听到军队的脚步声,就像受惊的兔子般蹿回家,“哐当”一声闩紧木门,连窗缝都用破布堵得严严实实。
一路向南,竟听不到半点狗吠鸡鸣。
这支一万人的大军,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过袁雄治下的土地,朝着南郡城逼近。
南郡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城墙高耸,青灰色的砖面上爬满了青苔,看起来倒有几分固若金汤的模样。
但吴乙知道,这不过是袁雄自欺欺人的假象。
城外稀稀拉拉地扎着几座营寨,旗帜歪歪扭扭,哨兵抱着长枪靠在树旁打盹,连盔甲都懒得穿戴整齐。
这些都是袁雄新募的兵,大多是些流民,被抓来充数的,手里的兵器还没焐热,哪有半分军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