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季不似北方,北方的寒风刮得人脸疼,江南的寒意却往人骨子里钻。
细碎的雪花落地就化了,根本积不起来,到处都是湿腻腻的一片,踩下去像是走在洼地中。
张琦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泥中走着,在一具尸体前定住了身,默念一句对不住了,双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拔。
刀拔出来时,切割骨肉的声音像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吵得他心里疼。
他跌坐在地上,衣摆被浸湿了,那把倭刀摔在他面前,刀身上全是凝住的血块和难以分辨的液体,散发一阵阵熏人的腥臭。
“哎呦张大人,您来视察不必亲自动手啊...”一名小军官连忙凑上来,将张琦玉从脏污的泥中扶起来,谄媚地笑着说:“这种脏活累活,小人们来做就好啦...其实这种地方,您不必来的...”
举目四望,像是身处在人间炼狱——尸体之上叠尸体,断肢挨着人头,起起伏伏如同一座座小山。
曾经张琦玉以为,战场应该是红色的,血肉横飞。
原来,战争是黑白色,黑色的是土地与盔甲,白色的是天空与尸体,密密麻麻地延伸至天际,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这不是脏活,他们是为国战死的英雄。”张琦玉抬起手,给小军官看:“你看,这地里化的不是雪,而是他们的血水...”
小军官从盔甲中扯着自己的袖口,为张琦玉擦手,口中说道:“张大人啊...您千万别在这里乱摸乱碰,容易感染疫病...唉,您手上的这哪是什么血水啊?”
“...那这是什么?”张琦玉问。
“您看看您脚下...”小军官面露难色,生怕吓到这面容白净的京官,支支吾吾道:“您脚下踩的是个人,只不过被踩成一滩肉泥了。”
“对不住了...”张琦玉垂首做了个礼,方想往后退,挪挪脚,险些又被一具尸体绊倒,幸好小军官扶了他一下。
“张大人。”
时珂的声音远远响起,伴随着盔甲响动的铮铮声,他一步一步迈过尸山血海,走到张琦玉面前。
“此处容易染疫病,您快些回去吧。”时珂说。
“此战战报如何?”张琦玉问,他目光凝重地望向远方,看着几队人正拉着木篓,从尸体上回收兵器和盔甲。
“死三千,伤五千,斩首两千。”时珂平静地回道。
张琦玉心中一悲,叹道:“为何敌我差距如此之大?”
时珂肩上的绷带渗出点点血迹,身边人想提醒,他挥挥手让身边人都走开,留下他与张琦玉两人,静静站着。
“张大人,时某是个粗人,没读过书,有些话就直说了。”
“时将军请说。”
“张大人可知,眼下东南的抗倭军都有哪几支?”
“六支,一支东南本地军队,两支京卫出调,剩下三支从冀州北防线而来,由时将军统领。”
时珂又问:“张大人好好想想,到底有几支。”
张琦玉一怔,思索片刻后,回道:“...两支,一支本地军队,一支外地军队。”
“没错。”时珂笑了笑,眼神无奈又悲凉,说:“张大人,咱们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让你死在离你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你乐意吗?”
“不乐意,但是如果....”
“没有但是。”时珂打断他,冷冷道:“家国大义那些话谁都会讲,但凭什么让北人卖命,替南人守土?”
时珂踩了踩脚下的肉泥,嘲道:“让你被碾成这样,你乐意吗?张大人。连铲起来烧成灰都不成,更别说送尸体回去了。这样的人,这样的泥!我来时带了十万个弟兄,他们多少人都成了这样?你知道吗!?”
张琦玉看着他发红的眼尾,愧疚地低下了头:“对不住,时将军。”
时珂继续愤懑道:“就这样!还有许多文官口诛笔伐,说我们丧地辱国,养寇自重!可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埋着我兄弟的命!那些文官高居庙堂,边境的风沙霜雪吹不着他们,倭寇杀烧抢掠更是与他们无关。他们以为人头落地是夸大其词,战报上伤亡的都不是人,而是他们政绩的台阶!”
自古以来,刀没笔锋利,血没墨厚重。伤口没文字动人,生命没道义重要。
时珂嗤笑一声,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绷带,努力平复了情绪。
昨天他差点断了一条手臂,休战回去后,他的妻子一直抱着他受伤的胳膊哭,半夜又惊醒好几次,哭着问他——你还活着吗,这不是我的梦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想这里,他却觉得鼻酸,眼眶也变得湿湿的。
两人往后走了几步,找到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张琦玉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又掏出一杆烟枪,塞了烟丝,点燃后和手帕一起递给时珂。
“哭吧,我不笑你,我难过时也哭。”张琦玉说。
时珂接过,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呜咽:“没想到你白白净净的书生样,还能搞来烟枪这种玩意儿。”
“江南富庶地,什么都好弄。”张琦玉说,“在京时也见人抽过,我试过一次,但是我心上人说熏着她了,不准我以后再碰。”
时珂想起他方才用烟枪时的熟练动作,笑道:“你动作像个老油子,一看就没少用。”
“就抽了半年。”张琦玉抬起手,看着掌纹中没被擦净的红色,想起这是一个有亲有朋的人的血肉,叹了口气:“刚来这里时,我第一次来战场,看着满地的人头和断肢,吐了三四天,睡不着也吃不下。后来我朋友给我搞了支烟枪,说这东西能麻醉人。”
“这朋友交得值。”
“他很聪明。”张琦玉笑了笑,“他也没上过战场,不知道这儿有多吓人,胡乱安慰我呢。后面我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给他,描述这儿的景象,他回我说——完了,我也吃不下睡不着了。”
时珂用力猛吸了一口烟,闷闷地咽下去,用微湿的手帕擦了擦烟嘴,将烟枪递回给张琦玉:“谢谢你的烟,但我话还没说完。”
张琦玉也闷了一口烟:“我知道,你说吧。”
“照这样打下去,是不成的。”
“因为钱,还是因为人?”
“首先,北人并不愿意为南人守土。来这儿的,除了像我这种身不由己的主帅,其余都是为了饷银和安家费。”
张琦玉又闷了一口烟,隐约猜到了时珂想说什么:“请继续。”
“可是军饷这三年从来都没够过。”时珂说,“我找京中要钱,从来不敢多要,生怕别人说我有割据之心。军饷的开销大头都在安家费和抚恤费上,在这两项上面都常常拖欠几月甚至半年以上,既然如此,还要怎么让别人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