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血腥之中——
封常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周遭的厮杀、咆哮、惨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风雪扑打着他冰冷的铁甲,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缓缓地、异常平静地抬起手,探入自己胸甲的内衬里,摸索着。
片刻,他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汗水和血渍浸透、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
那是他昨夜在油灯下,用指尖血写就的请战血书。墨迹殷红,字字如刀。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血红的字迹。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他重新将这张浸透了自己热血和最后希望的纸,用力塞回了冰冷的胸甲内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长安的雪,下得比潼关更急、更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死白之中。
西市口临时搭建的刑台,早已被三尺深的积雪覆盖,只在中间清理出一小片空地,露出底下被冻得发黑的木头台面。空气冷得吸一口都像有刀子割进肺里。
高仙芝的头颅已经滚落在雪地里,无神的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温热的血很快被冰冷的雪吸走,只留下一圈刺目的暗红印记。
封常清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按着,跪在那片冰冷刺骨的空地上。
他身上的甲胄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沾满血污的囚衣。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他裸露的脖颈和脸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比这漫天风雪更冷。
他的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监斩官边令城那张在貂皮风帽下显得愈发阴冷得意的脸,死死地投向西北方——那是潼关的方向,更是更遥远的、黄沙漫天的安西。
他缓缓地、用力地仰起头,任凭冰冷的雪片扑打在脸上、融化在干裂的嘴唇上。
他张开嘴,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混杂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然后,用力咽下最后一片落在舌尖的雪花。
那冰冷的雪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令人麻木的刺痛。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离刑台最近的、几个被强征来看斩以儆效尤的士兵耳中,也仿佛穿透了呼啸的风雪,传向那无尽的远方:
“潼关的兄弟们……”风雪灌进他的喉咙,声音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我……对不起你们……”
话音未落。
“呜——嗡——!”
巨大的铡刀带着沉重的风声和刺耳的机括摩擦声,轰然落下!冰冷的刀锋切开冰冷的空气,也切开了温热的血肉与骨骼!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血光冲天而起!比高仙芝的更加炽烈,更加悲壮!
那颗不屈的头颅滚落在厚厚的积雪里,沾满了白色的雪沫和刺目的猩红。
那双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死死地望向西北的苍穹……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
潼关城头,风雪呼号。
那个蜷缩在箭垛下,一直死死攥着豁口横刀刀柄的老兵,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从西北长安的方向,瞬间贯穿了他枯槁的身体。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看向那把被他用血污绸缎死死缠裹了无数层的刀柄。
“嘣!嘣嘣!”
几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崩裂声响起!
刀柄上,那些浸透了汗、血、污泥,早已僵硬发脆的绸布条,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地从根部断裂开来!断裂的绸布头无力地垂下,像瞬间枯萎的藤蔓。
老兵那只浑浊的独眼,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潼关风雪更刺骨的黑暗和死寂。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漫天狂舞的、如同招魂白幡般的雪片,越过巍峨却摇摇欲坠的潼关城墙,投向东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风雪灌进他干裂的嘴唇,发出嗬嗬的漏风声。他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着,扭曲成一个比地狱恶鬼还要狰狞可怖的表情。
终于,一股混合着无尽悲怆、滔天愤怒和彻底绝望的嘶吼,如同濒死孤狼的哀嚎,猛地从他胸腔里炸裂出来,带着血沫,狠狠撞碎在潼关城头的风雪之中:
“原来……最利的刀……在长安——!!!”
吼声在千山万壑间回荡,瞬间被更狂暴的风雪吞没。
城头上,无数士兵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深渊般的绝望。
他们怀抱着那卷象征“皇恩”、如今却冰冷如铁的绸缎,如同抱着自己早已被斩断的、通往生的最后念想。
雪,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仿佛在为这个流尽了英雄血的末世,裹上最后一件巨大的、冰冷的殓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