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无形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陷在柔软的锦垫里,玄色的貂裘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在昏暗车灯下显得异常阴沉的脸。
肥肉堆积的眼皮下,那双小眼睛精光四射,毫无倦意,紧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黑暗轮廓。
车帘被一只苍白的手从外面掀开一道缝,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
吉温那张带着阴鸷笑意的脸探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快意:
“大帅,楼烦监牧……成了!”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咱们的人拿着您新得的印信文书,昨夜便接管了。三千匹正值壮年、能披重甲的上等河西骏马,还有……那张文俨私养在云中别苑、视若性命的二百匹大宛汗血种马……此刻,怕是已经在连夜北上的路上了。从今往后,它们只认一个主人——姓安!”
安禄山肥厚的嘴唇无声地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没有狂喜,只有一种猎物终于落袋的、冰冷的餍足。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咕噜,像吃饱了的猛兽。
然而这餍足只持续了一瞬,他猛地将目光从吉温脸上移开,转向车窗外潼关那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蹲伏的巍峨轮廓。
“潼关………”他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焦灼,“还要多久?!”
“回大帅,快了!前面就是关门!”车外传来车夫嘶哑的回应,带着风声的呼啸。
“快!”
安禄山猛地低吼出声,那声音如同压抑的雷霆,震得车厢都在发颤!他粗壮的胳膊猛地挥出,厚重的貂裘袖子带起一股腥风,手指死死抠住车窗边缘,青筋暴突:
“再快!抽马!往死里抽!三更之前,必须给老子出关!晚一刻……” 他眼中凶光毕露,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驾——!” 车外传来车夫和护卫们变了调的嘶吼!紧接着是皮鞭撕裂空气的、令人心悸的尖啸!啪啪啪!鞭子如同雨点般落在拉车的健马身上!
沉重的马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速度骤然再次提升!车轮疯狂地碾压着薄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整辆车仿佛要散架一般剧烈地颠簸起来,车厢里的一切都在晃动、碰撞!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随着剧烈的颠簸摇晃着,他毫不在意。
他猛地将整个厚重的车帘彻底掀开!
刺骨的寒风如同冰水般泼在他脸上,吹得他肥肉抖动,貂裘猎猎作响!
他半个身子探出车窗,贪婪地、死死地盯着身后——那长安城的方向。
修行吞天诀的后遗症使得安禄山时刻被饥饿感所侵扰,并且修为越高,饥饿感越强。
他轻抚自己大得吓人的肚腩,感受着其中如同惊雷一般的震动,舔了舔嘴唇,轻声道:
“别急,很快就可以吃饱了……”
在浓墨般的沉沉夜幕尽头,在潼关巨大的阴影之后,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座他曾匍匐其下、献媚乞怜的煌煌帝阙,那座吞噬了他无数金银珠宝和虚假眼泪的锦绣之城,此刻,连一丝灯火都看不见了,彻底被黑暗吞噬。
只有风,在耳边疯狂地嘶吼咆哮。
安禄山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地瞪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瞳孔深处,最后一点伪装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比这潼关寒夜更深沉、更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肥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最终,所有翻涌的毒焰和狂喜,都化作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如滚雷、却又带着无尽嘲弄与解脱的低笑。
“呵……”
马车在皮鞭的厉啸和车轮碾碎冰凌的刺耳声中,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一头撞破潼关沉沉的夜色,向着范阳,向着那已张开血盆大口的未来,亡命狂奔而去。
长安,兴庆宫。
烛火通明。一份新的、沾着边关风尘气息的密报,被高力士无声地放在御案一角。
李隆基正与贵妃对弈,玉指捻着温润的棋子,棋盘上黑白交错,杀得难解难分。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份密报,眉头习惯性地一蹙,带着被打扰的薄怒,看也不看,只对着侍立殿角的金吾卫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对“谣言”的厌烦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定论:
“定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妄议禄山!捆了!即刻……给朕押送范阳,交安禄山……自行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