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你看见了吗?!船要沉了!都要沉了!你看看这海!看看这天!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为了那几个倭僧,为了你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法’!你非要把我们这几十号人的命,全都填进这海龙王他老人家的肚子里才甘心吗?!啊?!说话啊!”
他的吼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和疯狂的怨怼。
鉴真被李炎推搡得一个趔趄,幸而被祥彦死死扶住。
他稳住身形,无光的双眼“望”向李炎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船舱在剧烈倾斜,冰冷的海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并且还在迅速上涨。黑暗和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
“李檀越,” 鉴真的声音在风浪的咆哮和海水的轰鸣中响起,并不响亮,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生死无常,如露如电。此身虽危,法身不灭。若葬身鱼腹,亦是此身归处;若能达彼岸,便是法缘所至。非为一人,非为一国,只为众生心中那一点不灭的光明。此心光明,何惧黑暗?”
他的话语,平静而坚定,像在惊涛骇浪中投下的一枚定海神针。
李炎被他这番平静到极致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里的血丝。
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浪头如山般压来,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一侧倾斜!李炎站立不稳,惊叫着向后倒去,被一个船工死死拉住。绝望的阴影更深地笼罩下来。
船,像一片被狂风彻底玩弄于股掌的落叶,在狂暴的怒海中彻底失去了控制,只能任凭风浪摆布,不知漂向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
当狂暴的风浪终于精疲力竭般渐渐平息,铅灰色的天空裂开几道缝隙,透下惨淡的光线时,一座荒凉、怪石嶙峋的小岛,如同沉默的巨兽,出现在视野尽头。
船队早已七零八落,仅存的两艘船也伤痕累累,被风浪强行推搡着,搁浅在了一片布满尖锐礁石的浅滩上。
船体倾斜着,龙骨发出痛苦的呻吟,海水还在从破损的缝隙里汩汩地渗入。
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咽喉。
出发时携带的有限干粮和淡水,在漫长的漂流和绝望的消耗中,早已见了底。
第三日,正午惨淡的日头悬在头顶,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沙滩上,幸存的人们或坐或躺,个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或脚下粗糙的砂砾,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连呻吟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祥彦蜷缩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涣散。
思托靠着一根折断的船桨坐着,闭着眼,呼吸微弱。
荣睿和普照相互依偎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李炎则像一滩烂泥般瘫在沙滩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一片死寂,只有海浪单调地冲刷着礁石的声音,更添荒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在死寂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众人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鉴真。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双枯瘦的手支撑着身体,从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上坐直。
他摸索着,从自己那件同样破旧、沾满盐渍的袈裟最内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几层已经有些破损的油纸。
露出来的,是半块颜色发暗、边缘有些发霉的干饼。小得可怜,只有半个巴掌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半块小小的干饼死死攫住!那不再是食物,而是点燃濒死生命最后一丝火星的希望!干渴的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吞咽声,枯槁的身体里涌起一阵虚弱的骚动。
鉴真那双无光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周围那些模糊的、充满极度渴望的身影。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只是用那双枯瘦、因饥饿而颤抖得厉害的手,极其郑重地,将那半块干饼捧起,如同捧着一件无上的珍宝,向着众人所在的方向,微微递出。
“阿弥陀佛。” 他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身命将尽,如灯油枯。然心灯不灭,照破无明。此身可朽,此愿难夺。彼岸终至,唯在……一念……坚持。”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字字清晰,如同晨钟暮鼓,敲打在每一个濒死的心上。
那半块干饼,最终被掰成了更小的碎块,由思托颤抖着手,分给气息最微弱的几人。
每人只分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这点东西,对于饥饿的躯体来说,杯水车薪。
但当那一点点带着霉味、干硬如石的碎屑,被艰难地含在口中,用唾液慢慢濡湿、融化,咽下喉咙时,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伴随着老和尚那句“心灯不灭,彼岸终至”的低语,如同黑暗中的一粒星火,竟奇迹般地重新点燃了众人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名为“活下去”的光芒。
李炎分到了一小片。他捏着那点碎屑,久久地看着那个捧着空油纸、重新闭目端坐、仿佛与身后嶙峋礁石融为一体的老和尚,眼神极其复杂。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一点东西放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咀嚼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荒岛上的日子依旧艰难,靠挖掘草根、寻找岩缝中渗出的可怜淡水维生,不断修补着那两艘破船。
但那股彻底绝望的死气,却悄然消散了。每当有人支撑不住,眼神再次黯淡下去时,总会下意识地望向那个端坐如磐石的身影,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灯塔。
又不知漂泊了多少个日夜,当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刺破厚重的海雾,染红了东方天际时,一个年轻的船工,正趴在船头残破的栏杆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茫然地望着无边无际的灰蓝色海水。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收缩!他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哽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了一声撕裂寂静的、变了调的嘶喊:
“陆……陆地!是陆地!快看啊!是陆地!我们……我们到了!真的到了——!!!”
这声嘶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艘死气沉沉的破船!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瘫在角落的,还是靠着船舷的,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弹跳起来!
“在哪?在哪?!”
“天啊!真的!是山!有山!”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呜呜呜……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哭泣声、狂喜的呼喊声、语无伦次的祈祷声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乱。
船工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地调整着破烂的船帆,操纵着几乎失灵的方向舵,朝着那片朦胧的、却代表着生的海岸线冲去。
鉴真在祥彦和思托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剧烈颠簸的船头。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单薄的僧袍和灰白的须发。他空洞的双眼,依旧“望”着前方那片模糊的、嘈杂的声浪来源。
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然而,他那双枯瘦的手,却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身边两个弟子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船,终于在一处陌生的海滩上搁浅了。船底摩擦着砂砾,发出刺耳的声响。
祥彦和思托几乎是半抬半架着,将师父小心地搀扶下船。
鉴真的双脚,那双曾踏过大唐无数名山古刹、也曾深陷岭南瘴疠泥沼、更在惊涛骇浪的甲板上死死站稳的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冰冷、潮湿、带着完全陌生气息的泥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那双布满老茧、曾抄写过无数经卷、也曾摸索着修补过破船、此刻沾满了陌生沙粒的手,颤抖着,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他捧起一捧,泥土冰冷而潮湿,颗粒的触感陌生而粗粝。他低下头,无光的双眼似乎要穿透这黑暗,看清这片土地的颜色。
他将那捧泥土凑近鼻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海水的咸涩、还有某种从未闻过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冲入鼻腔。
他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着那平静外表下,如同地底岩浆般汹涌澎湃的激流。
无数次的失败,五次的折戟沉沙,海上的惊涛骇浪,官府的刀光剑影,荒岛的濒死绝望……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信念,都沉淀在这一捧冰冷的异乡泥土里。
年轻的日本僧人荣睿,在普照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下船。
他扑倒在鉴真脚边的沙滩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仰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看着眼前这位双目失明、形容枯槁、僧袍破烂却如高山般屹立的老和尚,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语句:
“师父……您……您的眼睛……明明……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您还能……还能来到我们这里?这……这怎么可能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无上的崇敬和一种近乎神迹降临般的迷惘。
鉴真缓缓地直起身。他轻轻拍掉手中的泥土,仿佛拂去一路的风尘。那双无光的眼睛,“望”向荣睿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望”向这片等待了太久的土地深处。
海风吹拂着他灰白的须发,晨曦为他清癯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那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扯,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微弱、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光明的弧度。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礁石,却带着一种足以劈开混沌的坚定与温暖,清晰地回荡在初生的晨光与海浪的低语中:
“因为,贫僧心中,自有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