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手捧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斟满御赐美酒,递到贺知章面前。
“贺监,”李亨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复杂,“此一去,山高水长。东宫讲席,从此空悬。此杯酒,非仅送别,更盼…盼公珍重,他日或有重逢之期?”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贺知章双手接过金杯,杯身冰凉沉重。
他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又抬眼望向太子年轻而略带忧虑的脸庞,微微一笑,笑容如同鉴湖初融的春水,澄澈而平静:“殿下盛情,老朽愧领。然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聚散离合,皆有其时。重逢…恐无期矣。”
他举杯,对着长安城的方向,对着太子,对着满朝朱紫,也对着这数十载宦海沉浮、文坛峥嵘的过往,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一片温润。
他将空杯递还内侍,对着太子,对着百官,对着这送别的煌煌盛景,深深一揖。
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超然与平静。
随即,他转身,在弟子和寥寥几个老仆的搀扶下,踏上那辆简朴的青篷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繁华。
车轮辘辘,碾过灞桥古老的青石板,向着东南方向,渐行渐远。漫天柳絮飞舞,如同送别的雪,沾在车辕上,落在道旁新绿的草尖。
李亨久久伫立,望着那消失在烟柳古道尽头的车影,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萧索。
他身边,有官员低声议论着“贺监清福”、“荣归故里”,唯有李亨和李泌这般心思敏锐之人,从那决绝的车辙印痕中,读出了一位巅峰人物面对无情岁月时,那份斩断一切、归于沉寂的大勇与大寂寥。
山阴五云门外,鉴湖一曲。
湖光潋滟,远山如黛。没有了长安的喧嚣与浮华,只有水鸟的鸣叫和渔舟的欸乃。
昔日的贺氏老宅,已挂上御赐的“千秋观”匾额。观宇不大,依山傍水,粉墙黛瓦,朴素清幽。观旁临水处,新筑一亭,飞檐斗拱,质朴无华。亭檐下悬一木匾,上书三字——“一曲亭”,字迹清癯洒脱,正是贺知章亲笔。
这一日,风和日丽。贺知章独自坐在一曲亭中。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白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面前石桌上,铺着一张素白宣纸,砚台中墨已研好。他手中拈着一支兼毫小笔,笔尖饱蘸浓墨。
弟子静立亭外,屏息凝神,满怀期待。师尊归乡后,已极少提笔。今日亭中观湖,莫非又有惊世诗篇将出?
贺知章望着眼前鉴湖。春水初涨,倒映着天光云影,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点起圈圈涟漪。远山含黛,烟岚浮动。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浸润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他胸中似有万顷波涛,千般感慨,无数精妙的词句在识海中翻腾碰撞——湖光山色的赞美,归田的闲适,岁月的喟叹,大道的感悟……每一句都足以光照文坛。
他提笔,悬腕。笔尖凝聚的墨滴,饱满欲坠。
然而,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他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手腕处传来一丝熟悉的、难以言喻的迟滞感。
眼前澄澈的湖光山色,竟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有些模糊。
那些翻腾的锦绣词章,那些呼之欲出的磅礴意境,在这一笔将落未落之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拂过,瞬间变得飘渺、零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搅乱,再也无法清晰地捕捉、凝聚成形。
笔尖悬停在空中,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的一声,落在素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浓黑的墨迹,如同岁月无情滴落的一点残痕。
贺知章看着那团墨迹,微微一怔。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茫然,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了悟所取代。
他非但没有懊恼,嘴角反而缓缓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极其澄澈、近乎通透的微笑。
他不再试图去捕捉那些散逸的华章。手腕悬停片刻,终于落下。
笔锋不再追求奇崛险峻,不再蕴含天地大道,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平实地在纸上缓缓移动。
笔走龙蛇?不。那动作甚至有些迟缓,带着老人特有的稳重,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
不过寥寥数十字。
字迹清瘦,筋骨犹存,却再无当年力透纸背、气吞山河的锋芒。每个字都显得异常安静,如同鉴湖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光,也沉淀着过往所有的惊涛骇浪。
最后一笔收束。贺知章轻轻搁下笔,仿佛卸下千钧重担。
他肩上那如同泰山般厚重的文气,竟在此刻散的一干二净。
昔日裴旻剑斩天神,散道助长天下剑修气运。
他贺知章虽不如裴旻远矣,却也自诩才情天下少有,愿散尽一身修为,以此残躯,祝天下寒门学子,人人如龙!
他不再看那纸上平淡的字句,目光悠远地投向浩渺的湖面。湖风徐来,拂动他如雪的长须与鬓发。
远处,几只白鹭振翅而起,融入水天一色的青空,只留下几声清越的长鸣,在湖山之间悠悠回荡。
亭外侍立的弟子,看着师尊搁笔后那超然物外的宁静侧影,又看看石桌上那张墨迹未干、字数寥寥的素笺,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崇敬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期待。
他忽然明白了,师尊胸中那曾吞吐日月的万丈才情,那曾傲视天下的儒道修为,那曾位极人臣的赫赫声名,终究在这鉴湖一曲的微风里,在这岁月无声的侵蚀下,化作了眼前这寥寥数十字的……无言。
这无言,是阅尽千帆后的沉寂,是返璞归真的道韵,是生命抵达终点前,对岁月最深沉的……低眉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