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父城那场琴台落泪的风雪,似乎还在三人肩头未曾化尽。
马蹄踏碎官道薄霜,一路向西,沉默比话语更沉。
“太白兄,”高适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马背颠簸的粗粝,“单父那夜,你……可还好?”
李白勒了勒缰绳,胯下骏马喷了个响鼻。他仰头灌了口烈酒,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紫锦前襟一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
半晌,才哑声一笑,笑声干涩,如同枯枝刮过石板:“好?好得很!这人间烟火,这山川形胜,哪一处不好?”
他猛地一夹马腹,马儿吃痛,箭一般窜了出去,紫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只留下一句被风扯碎的话飘回来,“去王屋!寻司马老道讨杯茶喝!”
王屋山势如伏龙,云遮雾绕。阳台宫,便嵌在这条龙脉的脊梁上,青瓦飞檐半隐于苍翠松柏与流动的烟岚之中,清幽得不似人间。
山门古朴,苔痕斑驳,只有一个青衣小童持着扫帚,慢悠悠扫着石阶上几乎不存在的落叶,仿佛时光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烦请通禀,”
杜甫上前,执礼甚恭,“东鲁李白、巩县杜甫、渤海高适,特来拜会司马承祯道长。”
小童停下扫帚,抬起清澈却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眼神,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李白那张风尘仆仆却难掩倦怠与某种焦躁的脸上,平静道:“三位先生请回吧。祖师爷……上月已羽化登真了。”
“什么?!”高适浓眉一拧,声如闷雷,“司马道长他……”边塞大将的威势无意间散出,惊得那青衣小童后退半步。
杜甫脸色一白,眼中悲悯之色更浓,喟然长叹:“竟已仙去?道门巨擘,一代宗师……唉,天不假年。”
他下意识看向李白。
李白却像被定在了原地。手中提着的酒葫芦“哐当”一声掉在青石台阶上,残余的酒液汩汩流出,迅速被干燥的石面吸去,只留下一滩深色的、迅速变淡的湿痕。
他脸上那种刻意为之的狂放瞬间冻结,继而碎裂,露出底下更深沉的茫然和一种被命运戏耍后的荒谬感。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盯着那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道观大门。
“羽化登真……”
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山间一缕随时会散去的薄雾,眼神却锐利得仿佛要刺穿那厚重的门板。
“好一个羽化登真!好一个清净自在!他倒是一走了之,逍遥物外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单父城那夜未能哭尽的悲怆,此刻找到了新的出口,却堵在胸口,化作一声压抑在喉间的、野兽般的低吼。
小童似被李白此刻的神情慑住,低声道:“祖师爷……留有遗物,吩咐若有一位姓李的谪仙来访,可入‘云台阁’一观。”
“云台阁?”
李白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微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宿命感攫住。
他不再理会旁人,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呻吟,如同开启了一段尘封的过往。
他大步流星,紫袍卷起山风,径直朝着道观深处那座最高、最接近流云的楼阁奔去。
高适与杜甫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色,连忙快步跟上。
云台阁内,光线幽暗。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沉淀着岁月的厚重。
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天光中飞舞。
阁内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一蒲团。唯有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巨大的卷轴。
画,已徐徐展开。
没有题跋,没有落款。只有墨。
浓墨泼洒,淡墨渲染。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刺破云海,傲然矗立于天地之间。
那山峰的轮廓,嶙峋、奇崛、孤绝,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气,又蕴含着磅礴欲出的力量。峰顶之上,无松无鹤,只有一片浩渺无极的虚空,几缕淡墨勾出的流云,仿佛还在缓缓流动,要将那孤峰也一同化去,融入那无始无终的“道”中。
整幅画,气象万千,却又归于极致的“空”与“静”。一种宏大至极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李白站在画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有些佝偻。紫袍上沾染的单父酒渍、王屋风尘,此刻都成了这幅超然画卷前最刺眼的污迹。
高适看着那画,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被那孤峰引动,却又被那无边的空寂所慑,忍不住赞道:“好山!好气象!司马道长胸中丘壑,果然非比寻常!这山……便是他心中的‘道’吧?”
杜甫凝视着那峰顶的虚空,眉头深锁,声音低沉而缓慢:“不,高兄,你看那峰顶……无物。司马道长画的不是‘有’,而是‘无’。是‘道’的本身,是‘吾丧我’后的空寂,是羽化登真后融入的……那片大虚无。”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敬畏与思索,“此画已非技艺,近乎道痕。”
“道痕?空寂?大虚无?”
李白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弄,却又蕴含着巨大的痛苦,“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无’!好一个‘空寂’!司马老道,你画得一手好画!画得真像!画出了你登天梯时的逍遥自在!”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孤峰顶上的那片虚空,指尖几乎要戳到画卷上:“可你看看我!看看这人间!看看这满目疮痍!看看这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你倒好,一笔勾销,万缘放下,拍拍屁股,羽化登真去了!留我在这泥潭里打滚!”
最后那句单父城中的呓语,此刻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在空旷寂静的云台阁内轰然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那积压的悲愤、被挚友“抛弃”的怨怼、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对命运无常的嘶吼,如同火山熔岩,彻底喷发!
高适脸色骤变,急道:“太白兄!慎言!此乃司马道长清修之地!”
杜甫也上前一步,欲拉住李白的手臂:“太白!道长已去,斯人已逝,莫要……”
“逝了?清修?”
李白猛地甩开杜甫的手,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幅画,仿佛那画中的孤峰就是司马承祯冷漠的背影。
“他清修个屁!他躲了!他怕了!他不敢看这人间疾苦,不敢沾这红尘因果!说什么道法自然,说什么清净无为,都是狗屁!不过是懦夫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