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仰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他抬起手,不是去接圣旨,而是探向船外,掬起一捧清冷的湖水。
水珠沿着指缝滑落。
“高将军,”李白的声音带着浓重醉意,却异常清晰,“烦请回禀陛下……”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金灿灿的圣旨和冰冷的铁甲,最终落回手中荡漾的湖水。
“臣今日,乃是酒中之仙——”
他猛地提高声调,近乎长啸,“此身已浸透曲蘖,非复人间可用!岂能为俗世宫阙,强唤天上谪仙?”
话音未落,他扬手将粗朴酒碗用力掷向船板!
“砰!”陶片碎裂飞溅,浓烈酒气蒸腾而起。
高力士的脸在火光下瞬间阴沉如铁。他一步踏前,沉重的战靴踏得船板呻吟,手按上腰间刀柄。
“李白!你——”他眼中怒火喷薄,声音因惊怒而发颤,“你要抗旨?!”
“抗旨”二字如同冰锥,刺破船上凝固的死寂。
李璡怀中的琵琶弦索发出轻微嗡鸣。贺知章湿透的身体剧烈一抖。崔宗之下意识抓紧船舷。苏晋手中的酒盏倾覆。焦遂与张旭惊骇对视。杜甫脸色煞白如纸。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
焦遂踉跄起身,朝着高力士深深作揖,声音颤抖带着哀求,“李供奉……他、他实在是醉得深了!醉话,皆是醉话!当不得真!此子乃天上谪仙,偶落凡尘,非是存心抗命,实是……仙魂难束啊!”
高力士按刀的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眼神像最锋利的钩子,死死钉在李白脸上。漫长的静默后,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猛地一甩猩红大氅,转过身去,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背影。
“好!好一个酒中仙!”高力士的声音低沉如闷雷,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磨出来,“你今日之言,本将一字不漏,定当‘如实’回禀圣听!尔等……”
他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如冰冷刀锋扫过船上众人,“好自为之!”
“如实”二字,被他咬得极重。猩红大氅猛地一旋,他大步走回官船主位,厉声喝道:“起驾——回宫!”
巨大的官船缓缓调头,桨橹沉重地搅动湖水,推开浑浊波浪,碾碎满湖星月倒影,驶向皇城那片璀璨而森严的灯火深处。
载着高力士的官船终于消失。船上威压卸去,众人却如同被抽走筋骨,只余下粗重压抑的喘息。杜甫颤抖着手,拾起一片最大的酒碗残骸。
“太白兄……”
焦遂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他踉跄扶住李白手臂,“你……你可知方才……那是灭门之祸啊!”
他双眼中映着远处皇城宫灯那一点猩红的光,充满恐惧。
夜风骤然刺骨。李白推开焦遂冰冷的手,摇晃着再次站到船头。远处皇城方向的宫灯,在沉沉夜色里红得异样。
“酒来!”
李白声音嘶哑,却带着近乎悲壮的狂放,“诸公!何须惧他雷霆震怒?我辈今日,只管饮尽这杯中物!”
他高高举起沉重的酒坛,“醉乡广大,天地为庐!饮——!”
浓烈酒浆倾泻而下。船上的死寂被打破。李璡的手指重重拂过琵琶,激越铮鸣撕裂夜空。
焦遂、苏晋、崔宗之如梦初醒,纷纷抓起杯盏,仰头痛饮。
贺知章与张旭对视一眼,对李白身上发生的变故已确认无疑。
他望着眼前癫狂的痛饮场面,又望了望皇城那点刺目的红灯,深深叹了口气,佝偻着背,默默坐回角落阴影里。
唯有年轻的杜甫,紧攥着那片冰冷的陶碗碎片,目光死死钉在皇城方向那片猩红光晕上。
那光晕在湖面水汽中晃动、晕染,越来越大,像一片无声蔓延的血色之网,沉沉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