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知识的自我湮灭,让他们感到了比死亡更深的恐惧。
……
最终,不知从哪天突然开始,战斗停止了。
因为士兵们忘记了为何而战,甚至忘记了如何使用兵器。
谈判消失了,因为参与者忘记了议题和目的。
连“人肉议会”,也无人召集,因为大家忘记了规则和参会者的身份。
整个城市的人,如同梦游般在废墟、尸体和荒芜的庭院间茫然行走。
他们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不再有明确的目的地,不再有清晰的身份认同,不再有关于过去和未来的连贯叙事。
……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破碎的、难以理解的语言,问着彼此,也问着自己那几个永恒的哲学问题。
只是此刻,这些问题不再是思辨,而是绝望的呓语:
“我们是谁?”
“我从哪里来?”
“为何在此?”
“我是不是我?”
“我的死亡,对谁……还有意义?……”
……
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种比疯狂更可怕的、绝对的静默与呆滞。
暴力消失了,不是因为和平,而是因为连施暴的动机和对象都已被遗忘。
更诡异的是,任何试图系统、客观地记录这段历史的外部或内部努力,都宣告失败。
少数尚有责任感的史官,刚提起笔,铺开竹简或纸张,就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要记录什么具体事件。
即便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勉强写下几行字,描述某个场景或某个人物,但转眼之间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那些文字所指代的具体含义。
仿佛,这些写下的符号,是一种陌生的、失去解码器的密码。
大业十五年十一月至,大业十六年五月,这长达半年的大兴城围城末期,在所有的官方史书、私人笔记、乃至后来的民间传说中,都成为了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一段被集体意识主动“删除”和“屏蔽”的混沌时期。
这座城市,不仅在物质上崩溃了,在精神上被侵蚀或升华了,甚至在历史的客观记录维度上,也完成了一次诡异的“自我格式化”。
它,仿佛从一个确定的历史时空中,被硬生生挖走,只留下一个边缘模糊、内容空洞的黑暗剪影。
当现实中的矛盾、痛苦、荒诞与谎言积累到某个无法承受的临界点,当维持社会存在的所有宏大叙事和微观逻辑都彻底破产时,承载这一切的集体意识,可能会启动一种终极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是反抗,不是适应,而是主动的、彻底的遗忘。
历史,或许并非总是由胜利者单方面书写,有时,它也会因为无法承受其本身的巨大重量、难以言说的创伤与深入骨髓的荒诞,而被亲历者的集体无意识共同选择抹除。
所谓的“正统”与“信史”,在终极意义上,可能只是某种经过残酷筛选后、幸存下来的、选择性遗忘机制下的脆弱残余物。
大兴城的最后时刻,仿佛在演示如下一条法则:
当“存在”本身变得过于痛苦和毫无意义时,“不存在”或许会成为唯一合理的选择。
终曲
四面镜子,映照出四条通往深渊的路径。
它们或许在子午谷口的血泊旁交织,或许在凌烟阁下的香火中并行,或许在鬼谷祭坛的迷香里融合,又或许在某个失忆士兵茫然的瞳孔中同时映现。
大兴城,这面承受了太多、扭曲了太多的巨大照妖镜,在极限的压力下,终于不堪重负,镜面上布满了狰狞的裂痕,影像支离破碎。
“人肉议会”的参与者和受益者们,在短暂的饱食后,陷入更深的精神空虚和彼此猜忌,围绕那《米肉宪章》石碑的,是更浓重的黑暗。
“鬼谷夺舍”的“分身”们,在空寂的宫殿里面面相觑,进行着永无休止却又毫无意义的意识内循环,统一的表象下是极致的孤独。
“神圣绝食”凝聚的信仰微光,在杨侗不朽的遗体旁摇曳,慰藉着幸存者,却也映照出权力之外的另一种虚空。
“量子崩溃”的失忆者们,在废墟上徘徊呢喃,用破碎的语言叩问着存在的意义,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一步步走向认知的彻底虚无。
城外的隋军大营,杨子灿接到了来自城内灰影系统传来的、最后一批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甚至互相矛盾的情报。
他站在沙盘前,凝视着那座被标记为一片混沌的城池模型,久久不语。
因为,自从他设计的所有明的暗的棋子,全部撤出,大兴城就被放弃了,彻底的。
乱世的大隋,更需要一面特殊环境下关于人、制度、精神方面的照妖镜。
他或许无法完全理解城内正在发生的所有细节,无法参透每一种崩溃模式背后的全部隐喻,但他清晰地感知到,那面镜子已经碎了。
它映照出的,是关于一个旧时代的一切腐朽、扭曲、虚妄和痛苦,并且已经到了极限、极致。
这面照妖镜,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现在,是时候,在打碎这面镜子本身之后,在满地的镜子碎片和灰烬之上,清理出空间。
然后,用他或他们的意志,他或他们的理念,他或他们掌控的力量……重新熔铸,建造一个属于他或他们的、新的秩序了。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军国大将军仪剑,迟钝的剑锋在黄昏的光线下,反射出最后一丝凝重的光芒,稳稳地指向那座在夕阳余晖与浓重死气中彻底沉沦的巨城。
“传令全军!”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遍帅帐内外。
“明日拂晓,总攻开始。”
这道命令,如同最终的判决,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而大兴城内那四重崩溃交织奏响的、诡异而深刻的挽歌,将成为这个即将彻底逝去的时代,最复杂、最矛盾、也最令人深思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