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他、他不会帮你?”原本还犹豫着要去向那人求助的她,一时甚是诧异。
“呵……”躺倒在地的虚弱青年笑了笑,差点又咳得喘不过气,“他把我弄成这副样子,就是没打算让今日之事善了……”
“你是说,是他将你……”原本想当然地以为是那些歹人所为,倒不想最后既是杀人又是绑架虐待的,竟变成了声名远播的赤宁城主!
他泠渊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一方面立下了许多令万众赞颂的丰功伟绩,另一面,又毫不留情地做出自私卑劣的事情来……
她鄙夷他对黑羽族少主的行径,更恨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事……可是眼下他却在为北方的受灾部族奔走,甚至不惜以命相博,临了,还要说那么一番令人唏嘘的遗言,反过来令她深感羞愧和悔恨。
若是知道匕首上有致命的毒药,当日她是否还会挥出那一刀?不,就算匕首没有任何附加的伤害,如果能给她一次重选的机会,她定不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做出如此伤人的事情……更遑论,那是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自己此生最仰慕的人。
“泠渊陌任性妄为,咎由自取,命丧敌手,与她无半点干系……”这是怕她有朝一日,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他的死讯,会以为是她当日刺下的那一刀所害,因而于心不安,乃至终生都带着这份愧疚罢?
为什么,明明闹到了这种地步,他仍要带着他“伪善”的面具,施舍给她这“最后”的温柔?
她不知道……
这个男人身上矛盾的东西太多,令她深深地困惑……亦深深地着迷。
她在心中想过千百种可能,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她要怎么办?腹中的孩子,和病榻上的皇兄,也许是她迫使自己不能往赤宁城飞奔而去,最好的,也是最虚伪的理由。
世上也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她想他,想去找他!想看看他,甚至,想跟他同生共死!
最后一丝理智,还是牵住了她的脚。她这个公主,也并不是可以任意妄为的角色,除了求助,她想不出其他的可靠办法。虽然明知道,对魏远之开口,是一件多么过分的事情……
犹犹豫豫了一整天,都没有想出妥帖的说辞,只能硬着头皮,向手握军权的最高将领开口之时,却不想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古灵精怪的少女,却令她酝酿了许久的勇气倏然中断,求情一事,自然也是前功尽弃。听到那漂亮的小姑娘说自己怀了魏远之的孩子,她也不是不震惊,然而对着喧闹的人群,转眼,她竟又进入了分神的状态,心思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就连身边人劝她勿破坏他人姻缘的话,都半句也没入到耳里——
图鲁虽然飞得快,可是从北方来见彰城,少说也过了两日,那人会不会,早已经……
“啊……”拥挤的人群又挤了过来,她一时不察,被人推了一把,眼看要跌倒,身侧突然又有人拉了她一把,转眼,她人已在人潮之外,来到了一处人较少些的小铺子旁。
失魂落魄的她一时甚至想不起要道谢,过了好一会儿,才仰起脸——
“谢谢相……是你!”
“是我……”那人薄薄的唇勾出一抹淡笑,却好似瞬间,将身后那有些简陋的小铺子给照亮了!
“真、真的是你?”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莫不是自己整日恍恍惚惚,以致生出了幻觉?不然那人怎会从千里之外,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公主这是,不欢迎泠某,踏入你们中州的皇城?”赤宁城主仍噙着揶揄的笑,惯常的一身白衣,银发掩映在银色的皮质大氅里,那俊秀的脸庞好似更瘦了许多,愈加显得整个人道骨仙风,遗世独立。
“……”可怜沈兮珞说不出话来,只觉鼻子酸了,却没发觉眼泪也掉了出来。
“怎么,宣平公主,确实不高兴再见到泠某人呀……”那人微微摇了摇头,似自言自语道,“也是,当日早就说了,从此只能做陌路人……便是连对我说句话,也不肯了吧?”
“……泠渊陌!”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总能说这些怪声怪气,总是嘲讽的话,来惹她哭泣?
“泠某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的,还望长公主殿下,能照拂一二。”那人仍是说着客套的话,将彼此的身份,清楚地拉开——正是如她所愿,彼此再无瓜葛?可是既如此,他为何还要来撩拨她?既然他没有死,此刻的他,不正应该仍在为北地的人们而忙碌吗?
中州,他最为厌恶的地方。
见彰城,他最恼恨的中州皇室聚集的地方。
他千里迢迢而来,肯定有什么不得不为的目的吧?
“黑羽族……”是黑远山威胁了他,要他来中州做什么危险的事情?甚至,是他们又给他下了什么毒药,表面上看不出异样,其实已经……
“公主,为何要哭?”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纤弱小女子,与他梦境里一直掉珠豆子的小人儿,此刻彻底重合在了一起,令他心下蓦然一阵酸软。
“我……你……你没事……”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也有太多的苦想倾吐——积压了多日,累积了太多,她的心,已经不堪负荷!除了让眼泪尽情地流,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作何反应。
“公主是在担心我?”那人又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公主放心吧,泠某好歹也算有些底子,区区一把小小的匕首,不碍事的。”
“你真是……”听他将受的致命伤害说得云淡风轻,沈兮珞的泪掉得更凶了。
“这位姐姐,莫再哭了,小心伤着孩子……擦擦吧。”这时一道细细的嗓音响起,一名身姿窈窕女孩上前两步,将一方香帕送入沈兮珞的手中——
直到这一刻,历经了一场生离死别般的锥心之痛,又遭遇意外的重逢之喜,因而情绪异常激动的中州公主,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面前这身姿挺拔的男子,小铺子前,还站了一位美貌的少女……而那女孩的样貌,细看竟与方才街市中心缠着魏远之不放的小姑娘如出一辙。若不是她说话的声音相较之下温柔了数倍,姿态也娴静一些,沈兮珞真要以为,这女孩是缠上了自己……
不,她不是跟着她沈兮珞……她分明,是与眼前这男人,一同出现的!
“那位姑娘,与你们……”拭了泪,她的声音冷静下来。虽情绪有些失控,却也不是理智全无,猜一猜,还是能摸着几分门道。
“那是我妹妹。”果然,那女孩也不否认,退回一步,与赤宁城主站到了一处,“宁城主,趁焰儿现在不在这,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她的话音轻轻的,脸上流露出乞求之色。
泠渊陌看了沈兮珞一眼,继而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准备好了与那少女咬耳朵。
沈兮珞则识趣地避开了目光,回头往街市人群处张望,一时,却再也看不清里头是否还有魏远之与那怀孕少女的身影……
待她收回视线,却见方才借她香帕的少女婷婷立于那人面前,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人颇有耐心的样子,听得甚是认真,偶尔还询问几句……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是相识了多时的旧友一般。
沈兮珞逼自己再次移开目光,努力忽视那一双貌美的男女站在一起,形成的微妙画面。她还有太多的话想与那人说,不然,此时的她应该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去吧?
“天寒地冻,公主还是早点回宫去吧。”终于,那人走到她身旁,望了一眼她已经冷冰冰的小脸,又移到她已经微微可见隆起的腹部,“好好照顾自己,下次,还是少与人出来,凑这民间热闹罢。”
“……多谢关心。本宫心中有数。”那人状似体恤,却又处处疏离挤兑的话语,终令她彻底敞开的心房,又无声无息地关上。
果然,前尘往事,他可以彻底放下。
只有她,以为一切还有机会逆转……却不知,殊途,终究不能同归。
寒夜的风令人直叹时节凉薄,却不若人的心伤,更凄凉百倍。
沈兮珞不知道自己是以何面目从那二人面前消失的,她只知自己假装若无其事,独自扭头离开的步子,格外的仓促。
假若不再快一点,也许自己会颓然崩溃在那人面前,被他看到这样的自己……一面说着此生与他再无瓜葛,一面,却仍深深记挂着他,甚至幻想着与他重新在一处……这般的沈兮珞,岂不是比他更加矛盾,更加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