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梁安扬了扬眉毛,有那么几分的释然。熟悉他的人会清楚,这家伙虽然从来都用保持那种时常惹人诧异版本的云淡风轻来制造高手风范,但真正开始幸灾乐祸、横加调侃,无论在哪个人面前展现出这样的面,其实都代表着他最紧张、最希望以此放松心情的时刻。
可惜的是,事到如今除了他自己,的确已经没有人算是真正的“熟悉他”——在梁某人本人有意为之反复脱敏行动的执行下,某些刻板印象已经被祛除了个七七八八。
人的弱点不应当就这么浮于表面,这是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被灌输的道理。
但是到了紧要的时刻,哪怕别人不清楚,自己也会感受到世事艰难、活着不易——乃至于听得见自己有如擂鼓的心跳声。那么多,那么丰富的前车之鉴摆在面前,能够随意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的时间也所剩不多。
梁安突然觉得自己放下了什么。
他垂眸看向眼前的江秋,以这个从来都是惹得别人惊讶的家伙都可能能感到“诧异”的坦诚开口:
“事实上从一开始了解到袁祁做的那些事,我就想到了江卓。动机和行为模式上,他不会容忍也不会以‘传承’的形式培养出这么一个人。比起同流合污一起干坏事,正好相反,昱州市是他的地盘,有人在这里做手脚,他会很快发现这些诡计的可疑之处,然后让自己的人调查出幕后真凶。”
“研究犯罪者派出的调查员。这就是你这些天在做的事?”
大家都以为这个家伙带着一批人浩浩荡荡查的是案子,结果只有心怀鬼胎领头大哥实际上查的是调查案子的人,只不过往上面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梁安也苦笑一声,“敌人的敌人仍旧是敌人。听上去是不是有点下作?”
江秋摇了摇头,“这是很多必要手段中的一种。”
他这次的参考案例暂不可考,只是出于理智考虑的动机也没那么令人欣慰,但肯定总能让人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宽慰。就像安慰剂那样,无毒也无用,但总有那么一丁点特殊的意义存在。
毕竟还没理清自己提前得到的来龙去脉,也没有洗刷干净其实不是非常冤屈的冤屈,梁安还是硬着头皮讲出了自己曲折的心路历程:“袁祁本身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角色,但也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复杂。如果说江卓的行为依靠的是他的‘金手指’魔盒还有非常独到的智力和人脉,袁祁有意无意的模仿了他的犯罪手段,利用的却是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金钱和财富。”
说到财富这两个字的时候,梁安隐晦地看了江秋作势沉思的姿态一眼。
“这些东西说到底还是袁家的资产,所以比起像徐天翼这种人会希望的那样确认袁祁的行为只是他个人比较变态,我一直都倾向于这不是走捷径的“个人爱好”发展失控,而是上层似有若无的默许与纵容和下层的变本加厉结合出来的怪兽。”
江秋道,“你认为他们是共犯?”
“共犯倒不至于,但是他们知道袁祁解决麻烦的一些办法不是那么正规,只是不知道究竟到了哪种地步。当然,虽然我们已经很难找到什么直接证据,零星的几个人可能心里很早就有了提示,只是因为和个人利益不冲突甚至相同保持了沉默。包括那些最配合我们调查的人——”梁安神神秘秘地把食指放到了嘴角,作出一个嘘声手势以作示意,“我们几乎不可能制裁他们,但不妨碍利用这种心态,找到一些原本不可能浮出水面的真相。”
江秋眨了眨眼,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正试图从中获取什么线索。
梁安仍旧在侃侃而谈,“说实在的,这种人很可怜,尤其是在父母活着但不如死了的畸形家庭环境下长大,也同样容易出现一些心理问题。他们在心里升起一种愤愤不平的心态:他们能活的长长久久,凭什么我不能?我要为他们伸冤,谁又来拯救我?这种心态下要能冒着失去余生保障的风险去维护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的正义,责任感和道德感方面就可以尊称一声圣人了。”
江秋问,“你在情感上很能理解‘他们’的处境?”
事实上话里说的是“他们”,这里的他们都清楚究竟讲的是谁。连江秋都不例外——梁安这番话里隐含轻蔑时的指向性太强,简直像这个家伙就干脆理所当然的对人家有某种毫不掩饰的偏见,偏偏要在这种事上拐弯抹角地抒发出来。
或许伪君子们本就存在某种同性相斥的磁场,因此总要对彼此的存在嗤之以鼻。
江秋也这么觉得,但他还有另一套似乎更加权威的参考资料:“有的人说,人对自我的映射会投射在行为习惯当中去实现。你理当讨厌那种特定的人也不欣赏自己。但是梁安,我没见过比你更爱惜羽毛的人,你也会保持这个状况。对吗?”
这是个疑问句。似乎是在揭露梁安这个家伙贪生怕死不爱冒险,也不是什么好话。但梁安更倾向于把这当作某种程度上的额外的关心,甚至感到了一丝欣慰。
“对么——就是这个道理。”被不是很礼貌的直呼其名的梁安这么说,“案例毕竟只是案例,对我来说,保守形式才是最重要的没这个必要就是没有。”
然后再一扭头,他就感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荒诞感,让人有如蚂蚁撕咬般浑身不适,迫切的想要通过某些动作某种语言解除这种无形的禁锢。但这不是正确的做法——于是梁安闭了闭眼,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彻底的把这句话甩到了脑后。
可是另一段过去也许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在这时浮上了心头。
头上传来仿佛源自过往的轻微触感,像是对孩童轻柔的抚摸,却又忽然绷紧到了一个足够引起不适的力度,伴随着朦胧而恳切、咬牙切齿却又仿若温柔、字字泣血的要求:
“你明白吗?”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们已经失败过了。”
“在他们、在他的面前,永远不要说出你真正想说的话。”
从那种蒙昧的记忆中醒转过来,梁安的面部表情以复杂的姿态凝固了一瞬间,内里和外在似乎借用这点小小时间相交然后错开,直到他回到了自己的躯壳,冲着江秋摊开手。
“……至少我们大家都是安全的,这就够了。”他对江秋这样说。
把原先的话语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了一遍……如果江秋的数据库足够充实也不那么盲信梁安的原则就会知道,毫无缘由的两次重复一件事相当可疑,往往暗示着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这同样是一件好事。
梁安眯了眯眼,却很难像平时一样保持着全身上下只有这么做和呼吸的沉稳动作,同时也在身侧微微握紧了拳头。
毕竟就在刚刚,他确实放了一句堪称毫无顾忌的大话,还是在一个往日他都要退避三舍的人面前这么做。
“江叔叔——江董事长,我敢说我了解您。我也可以以我自己的……呃……人格与个人素质保证,你动不了这些听从我指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