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亲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至少落空了一半。他看到了梦绕魂牵的天安门,但没挣到一分钱。下车后,竟然没人接他们。BJ那么大,他们不敢乱走。好不容易摸到工地,住在未竣工的地下室里。工头还没找到活。第三天,他们连馒头都吃不起了!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居然没有饿死。后来有了点儿活,馒头有的吃了,钱仍然没有。
没有钱,却有了足够的时间。父亲要去看天安门了!叫了两个伙伴,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没钱坐车,全靠步行。好在父亲会看地图,他找到最近的路线,估计只有十来里路。但两个年轻人走到半路受不了了,直打退堂鼓。父亲给他们打气,自己反正绝不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他心中的圣地,天安门。看到了电视里睡梦里常见的天安门,看到了***的画像。无从想象父亲的激动!
父亲本来还下决心要逛逛故宫的。这回他不心疼钱了。但是,三个人的钱凑到一起,不够一张门票!回到工地,三个人脚上都起了泡。但父亲很开心,有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天安门啊。
BJ待了两个月,这是唯一一次壮举。故宫、长城、颐和园、圆明园,哪儿都没去。他们不怕没钱,身无分文是家常便饭有几十块钱便是奢侈。他们也不怕把脚走大。他们怕的是城管。民工很容易辨认,衣着、表情、姿势,几乎把“民工”两个字写在脸上。他们在街上,远不如一般市民那样悠闲自在,眼睛得四面八方都留意。被城管抓住,押到昌平筛砂子,家里拿八百元钱赎人。他们来建设首都,首都却把他们当盲流。上哪儿说理去?
父亲有一套很整洁的衣服:墨绿色的茄克,新裤子。在家里,他一穿,我们就取笑他象个城里的退休老头,后来干脆称他“退休老头”。穿上这身行头,走路再从容一点,简直可以鱼目混珠了。他还有诀窍,比如看见城管来了,就沿着小河走,那些人一般不会注意的。但有一次,他还是心虚了。看见城管走过来,从容也装不像了,转身就跑。一不小心,撞在一根栏杆上。百米冲刺的速度,当胸撞上!当时两眼一黑,差点趴下。好在有惊无险,那城管盯的是别人。父亲绘声绘色,象在讲一段传奇。
日子流水一样。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每天都怀着希望,希望一觉醒来有很多活等着他们去干。吃苦没关系,最怕没苦吃。
也有开心时刻,就是傍晚。坐在街边,看扭秧歌、敲锣鼓、跳老年迪斯科,忘记了他们是三等公民,并且不名一文。高楼宽街,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精彩啊!虽然这精彩不属于他们,但他们有权利饱一饱眼福。
两个月后,麦收了,父亲他们打道回府。带着一肚子的新闻和空空的两手。
这年的冬天,父亲又去了从前的施工队,修公路。
父亲五十三岁那年,退出了民工队伍。他的年龄,在工地已不受欢迎。他有些遗憾。后来又在村子的盖房班干了四五年,那里都是同龄人。
最早的一代农民工,就这样走下了舞台。